程信舟回到画室时,夜色已浓。
推门瞬间,他察觉到一丝不同,空气里漂浮着淡淡清洁剂气味,地板光洁,散落在角落的画材也被归置整齐,像是被人大费周章地彻底打扫过。
“青来?”他放下东西,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展青来,走进去几步,听见了水声,展青来正在洗澡。
程信舟便不再过去,静站原地,听了一会儿水声,就转身踱步向阳台,去看看他最近比较关注的菜圃。
脚步顿住,原本松软土壤覆盖的地方,有一些齐齐向下的凹陷,好像是什么东西落下压实。
墙边被房东随便用劣质水泥糊弄填补的缺口,赫然缺了一角,断口新鲜,像被什么重物狠狠砸压开。
程信舟半蹲下身,指尖蹭了蹭碎裂边缘,痕迹很新,一切看似平常,却又处处不太一样。
他目光扫过地面,阳台有部分劣质的水泥填充,空隙繁多,容易渗水,其中有部分地方,被用砂纸摩擦过。
他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追着摩擦痕迹寻找,最后停在围成菜圃白色瓷砖的角落,程信舟低目检查,从缝隙间找到干涸的暗红色,是血。
周围显然被仔细清理过,唯有缝隙疑似成了漏网之鱼。
展青来洗完澡,注意到了回廊尽头,原本已经关灯的画室灯亮了起来,走进教室,发现陈信舟正在坐在画架前画一幅画,是张素描小像。
“班长,”他擦着还滴水的头发,“回来了?宴席怎么样?”
“就那样,吵得很。”程信舟描摹着笔下人物,回应道。
“哎?”走近了,展青来才看清画上人。
是他高中时候的样子,穿着老款的中式校服,站在校园的香樟树下,回过头招手,笑得放肆,头发还没现在这么长,但对于高中生来说已经是不能容忍的长度。
“你还记得我高中的样子啊,”展青来有些怀念,“我都快忘了。”
程信舟:“画了很多遍,记得比较清楚。”
“画这么多遍干嘛,想我啊?”展青来玩笑道。
“想啊,”程信舟语气坦然随意,“每年都凭记忆画几张,有时候是现在,有时候是高中。”
“现在不用凭记忆啦,”展青来莞尔,“我回来了,班长。”
“好啊,以后对着你本人画,”程信舟状似无意地问道:“青来,今天画室……来了什么人吗?”
“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展青来甩了甩头发,“楼下那老板,非说我们漏水泡了他的货,上来闹了一会儿,我让他自己进来看了,确实不是咱们管道的问题,但他咬死了这周必须解决。”
“没事,这事我来处理。”程信舟手下不停,炭笔划过纸张,“你别自己上去看,阳台那边不平整,太危险。”
“今天已经摔了一回了……”展青来下意识接话,带着点讪讪。
程信舟笔尖停顿,抬起眼,目光掠过展青来看似无恙的全身,平静如常:“没受伤吧?”
“没有。”展青来迅速回答。
“这样啊。”程信舟垂下眼帘,不再追问,放下炭笔,端详着画纸上已然成型的人像。
多年前的展青来站在葱郁的香樟树下,回头招手大笑,发梢飞扬,带着几分潇洒。
他撕下裱画的纸胶带,落款了时间年月、“程信舟作”,走到墙边,找了个最显眼的位置,用磁扣稳稳贴了上去。
“不是吧班长?”展青来故作夸张哀嚎,“公开展示啊?太羞耻了!”
“画的不好看?”程信舟回头看他,眼里淡淡笑意。
“不是不好看……就是画得太好了,谁都能看出来是我。等开学了,让学生们天天看着,我多没面子。”
“那有什么,”程信舟坦然,“展老师好看,大大方方看呗。”
“居然都过得那么久了,”展青来站在画前,“我一直以为,十年会很慢呢。”
“老班还在南城一中任教,只是不做班主任了,改天你要不要过去见见他?”
“好啊,我现在都记得当年他强塞给我学习委员的事,艺体班的学委,生不如死。”
“整个艺体班,就你文化分最拔尖,不塞给你塞给谁?给其他人也不是本能能服众啊。”
“切,你就比我低五分。”
“可我已经是班长了,还是你塞给我的。”
“……好像是啊。”
两人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话题从老班的近况滑向更久远的校园琐事。
暖光线将影子拉长,投在墙面上。
聊着聊着,展青来话锋一转:“班长,你觉得现在最近的招生感觉怎么样?”
程信舟沉吟道:“难。”
“尤其是在南城这种生源划分明确的小地方,艺体生基本是冲刺本科率的半壁江山。现在经济条件好了,部分学校选择自己培养艺术老师内部消化,还有一大批会流向成渝两地的大画室,最后剩下的,才能被本土小画室分一口。”
展青来咧嘴一笑:“说到点子上了,班长。”
他背脊微微挺直,像找到了目标的猎手:“西南地区的大头就那几家,成都是省会,重庆有川美坐镇,资源虹吸效应太强。地方画室要想出头,硬碰硬榨取存量资源,路只会越走越窄,不如……合纵连横。”
“你想连哪所高中?”
程信舟立刻捕捉到他的意图。
“私立不行,他们自主性太强,更倾向于资本收购或者自立门户。”展青来梳理思路,“一中不缺优秀生源,平均分稳在六百多,艺体那点本科率他们未必看得上。”
“启智属于职中体系,虽有高考班,但不是重心,再筛掉几所本身资源就不错的……”
两人目光交汇,同时吐出:“南城三中!”
程信舟:“思路对,但做起来是另一回事。尤其是需要校方高层拍板支持,牵涉到教学安排和利益分配,你确定要碰这块硬骨头?”
“不确定,但要试试。”展青来眼神沉静,决断不容质疑,“等到这一届高考结束,就是新一届建班的关键期。现在如果不能尽快把框架搭起来,节奏一乱,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做不好,不如不做。”
“南城就这么大,我虽然不认识南三的老师,但可以试试帮你引荐。”程信舟看着他,“能不能说服校方,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有几分把握?”
展青来沉默片刻,坦诚道:“……不算高,五成吧。”
程信舟闻言,反而笑了:“以我对展青来的了解,你说五成,已经是相当有把握了。”
展青来也笑了,笑意未及眼底,微微垂眸,看向自己曾执笔执教的双手:“我的把握,一半在我自己,另一半……在我的学生。”
展青来三年任教,手下便有十三个清华美院的学生。
“还有一个把握,虽然我作为美院出身,很不想承认的事实——”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对于国内的高中而言,或许八大美院的吸引力有限,但在整个中国教育体系的评价天平上,‘水木清华’这四个字的含金量,至今无人能够真正撼动。”
“自从北大停招音乐生以后,艺体领域,还能够触及清北这两所在文化领域拥有强悍话语权高校的专业,就只有美术了。”
“而现在,我是唯一一个他们在南城能接触到,成本最低、拥有清美实战带考经验的老师。”
展青来眼底流动着窗外城市的虹光。
“以小搏大,谁不心动?”
程信舟靠在画架旁,静静地望着他。
他看到展青来眼底跳动的光,是对自身领域的绝对自信,近乎本能的掌控欲。光芒太盛,几乎要烫伤旁观者的眼睛。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阵细微而持久的麻痒。
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短暂珍贵的当下。
现在的青年是手握筹码的弈者,是洞悉规则的猎人,笃定自若,生动夺目,眉宇之间一丝一毫的小动作都是难言的魅力和说服力。
展青来自己对此毫无所察,沉浸在对未来的构划中,额角起了一层薄汗。
“青来,”程信舟抬起手,指腹擦拭过展青来脸颊的细汗,“去做吧,我相信你。”
“额……好,”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被裴绛之招惹过的缘故,他觉得程信舟的触碰好像有些不同,但是又说不上来,下意识别过脸庞,岔开话题,“班长,我看了眼我妈朋友圈,明天他们就该回来了,我先回家一趟。”
“好,对了,我带了家里新鲜的小南瓜,你给阿姨带过去吧,顺便帮我问好。”
“好嘞!”展青来挠了挠脸颊,“班长,我今天给画室约了几场面试,就在明天……”
程信舟莞尔:“我来,明天我一直都在。”
“谢谢班长!”展青来打了个响指,“就知道你最靠谱了!”
“早点休息吧,”程信舟道,“晚安。”
“晚安!”
等展青来回了自己房间,程信舟默默转回过头,继续看向墙壁上的画像,好一会儿,才转身折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推门带入了室外的一隙光,落在了房间的墙上,伴随门扉渐大,光也彻底照亮了一整面墙壁。
整面墙壁都是画像,黑白全彩不等,大大小小,都是展青来。
只是可惜,如果班长和展老师在感情上是同一种人,那就没小裴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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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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