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拥抱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林深晦也不知道，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病房，游冕坐在椅子上，正在削着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苹果。
林深晦目光落在游冕的手上。
游冕一只手拿着苹果，另一只手用刀削皮，他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股养尊处优的贵气，又不失力量感。
那是一双能弹钢琴，能打篮球，能写的一笔好字的手。
现在，那只手在给他削苹果。
林深晦眼神动了动：“苹果从哪里拿的？”
游冕笑了一下：“你不是和青瑰吵架了吗？我给你出气，把他宝贝得不离身的苹果给偷过来了。”
林深晦：“……”
“苹果有什么好宝贝的？”
游冕道：“特殊意义吧，这个要说起来，跟一桩往事有关。”
“故事还挺长的，你要听吗？”
林深晦仰了仰下巴：“打发时间。”
游冕起身挪了下凳子，坐得离病床更近了一些。
——那是十多年前了。
十多年前，游冕的父亲还是游家家主，那时候的玄门还没有结成联盟，只是一些松散的各方门派。
游冕的母亲就是当时轻云门的弟子，学了些玄学术法就下了山，认识游冕的父亲后，两人一同游山玩水，锄奸斩恶，好不自在。
生下游冕之后，一家三口度过了幸福的六年。
但是在游冕六岁那年，夫妻二人接到消息，赶往南方一个村落，那个村落发生了极为严重的洪灾，根据传来的消息，似乎是邪修所为，夫妻二人为了救下村子里的人，用尽办法，游冕母亲的功力全废，他的父亲也受了重伤。
最后在二人追击到邪修踪迹时，发现那邪修身边竟然还带着个小孩，那小孩被控制着，浑身伤痕累累。
小孩五六岁的年纪，和游冕差不多大，二人动了恻隐之心，拼命将小孩救回，但也因此，二人没多久就双双殒命。
那个被救的小孩就是青瑰。
游冕小的时候爱吃苹果，他父母的身上总带着一两个苹果用来哄他。
在游冕父母将死之时，便是将身上的苹果递给了青瑰。
青瑰被游家人接回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两个苹果。
游家人并没有因为游冕父母的死，而对青瑰有所苛责，反倒是把他看作游冕父母生命的延续，送到了游冕身边，想让这个被他父母救回来的小孩代替游冕的父母，陪着游冕长大。
游冕那时年纪小，虽然因为父母的离世而难过，但也没有因此针对这个被父母救下来的小孩。
他同样把青瑰当做父母留下来的念想。
所以这么多年来，哪怕青瑰脾气不好，总是发癫，冷嘲热讽，百般针对……游冕也没怎么和他计较过。
青瑰性格敏感，还有些神经质，长大的过程中发生过不少事故，不过都不是些什么大事。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青瑰的腿。
那应该是游冕九岁的时候了。
他们那一辈小孩就那么几个，游冕，青瑰，还有游冕小叔的儿子，叫游弋。
游弋那年六岁，喜欢到处跑。
那天，青瑰和游冕吵了一架，青瑰拎着游弋就出了门。
游冕留在房间里练字，一直练到晚上十一点。
他终于出房间，是因为小叔过来敲门。
他还记得那天，小叔胸前沾染的大片大片的血迹，神色晦涩难明。
“小冕，你表弟出事了。”
游冕跟着小叔跑到主院，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青瑰，以及他身边哭得撕心裂肺的游弋。
游弋身上沾了血，但看上去却不像是受了什么伤。
青瑰并没有盖被子，游冕轻而易举地发现，青瑰的左腿和左手都弯成了一个可怖的姿势，关节处的肌肉肿胀青紫，看上去仿佛废了一般，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露出来的皮肉血肉模糊，搭在床边的左手指甲盖都被挑了两片。
游冕当即瞪大了眼睛。
“青瑰……”
小叔摸了摸他的头，和他轻声解释着今天发生的事。
原来青瑰和游弋出门后，一起去了不远处的集市。
青瑰心情不大好，一直懒洋洋地走着，游弋倒是活力四射，在街道上窜来窜去，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没一会儿就不怎么找得到人了。
青瑰刚开始也没在意，直到他发现整整半个小时，游弋再也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
他疯了一样地找人，找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在十几公里之外的树林里找到了一群人，游弋就被那群人捆着，带在队伍中间。
他本来只是跟着那群人，想着等他们停下来休息，他再回去找人报信。
但那群人开始动手，和游弋一道被抓着的几个小孩被打得头破血流，眼看着有人抬起刀，就要往游弋身上砍，青瑰终于从暗处出来，把拿刀的人扯开。
但他也不过九岁多的年纪，和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徒比起来，着实是有点不够看。
于是他的左手左腿被活生生折断，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头发被扯掉了一大把，指甲都被挑掉了两片。
后来还是游家的保镖察觉到不对劲，才找到那匪徒所在的地方，将两人救了出来。
游冕听完事情的经过，皱紧了眉头。
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小叔就摸了摸他的头，又重新把他送回了院子里，仿佛叫他过来，只是为了通知他这件事情。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没有见到过青瑰，等大半年之后他再次见到青瑰和表弟，青瑰的腿已经瘸了，左手也使不上力气，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渐渐疏远，青瑰脾气更加古怪，游弋一见到青瑰就躲。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病房内，游冕削完苹果的最后一段皮，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有的时候也会后悔，那时候为什么非得和他吵架。”
“但是事已至此，再怎么后悔也没有用了，我只能尽量避免和青瑰起冲突，忍了他七八年，我这副脾气都快成佛了。”
游冕笑了笑。
“但是你不用忍他，看不惯就骂，骂不过就动手，他看着病歪歪的，实际上比谁都抗揍。”
林深晦没有想到青瑰的腿伤原来是这么来的，短暂惊讶之后，又重新恢复无动于衷。
他问：“青瑰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游冕点头：“对，他一向气死人不偿命，别人不舒服，他就舒服了。”
林深晦表情复杂。
这可真是个奇特的爱好。
游冕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
林深晦拿过来啃了一口，面无表情：“难吃。”
游冕歪头：“诶？难吃吗？我试试。”
他又把苹果拿回来，用刀削了一块扔进嘴里。
“……”
他嘶了一声：“在我的记忆里，苹果一直都挺好吃的……”
林深晦看向他。
“这是什么鬼东西，假的吧。”游冕神色恍惚。
“呵。”
一道冷笑声从门口传进来。
二人同时转头看过去，看到拄着拐杖，头上包着纱布的青瑰。
青瑰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咬牙切齿。
“你们两个的道德呢？九年义务教育就教会了你们偷别人的苹果，还要在背后造谣苹果是假的吗？”
林深晦看到他，下意识皱眉。
游冕挪了下位置，挡在他面前，看向青瑰：“你来晚了，你的苹果已经阵亡了。”
青瑰站在门口没动，目光从那个苹果上一扫而过，看向林深晦：“刚才忘了问你，你那个铃铛精朋友叫什么，年什么？”
他的语气里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
林深晦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青瑰笑着：“你拿碗砸了我一下，现在回答问题都不愿意吗？”
林深晦没再说话，游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极轻，对青瑰道：“他拿碗砸你，是你自作自受，你找那个人有什么事？”
青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铃铛，随意晃了两下，笑容温和：“他的铃铛很特殊，之前和他聊天的时候忘了问。”
林深晦瞬间看过去，眯了眯眼睛，从床头柜上拿起眼镜戴上，看清铃铛后眉头皱得更紧。
顿了顿，他还是回答道：“他叫年故一，年华，故人，从一而终。”
青瑰点头，很有礼貌地微微弯腰，仿佛之前两人从来没有发生过冲突：“谢谢。”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病房。
……
时间在医院消磨，林深晦身上的伤口一点一点结痂，比较深的伤口也都缝了针线。
在这期间，游冕一直都在医院照顾他，每周回一次学校拿作业，顺便带来课程安排。
林深晦还免费享受了一把年级第一的家教服务。
很快到了暑假。
林深晦因为受伤，后面几个月都没有去过学校，连期末考试都翘了，游冕倒是回去考试了，领通知书的时候还带了好几张奖状回来。
林深晦本人对成绩之类的并不在乎，但是却认认真真地收好了游冕带回来的奖状。
这时候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基本上可以下床，日常的生活也没有什么障碍。
林深晦和游冕说了一下暑假打算去看望一个亲戚，游冕便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一直送他送到车站。
青瑰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还专门跑过来送了他一程。
年故一提前两天赶来这里，接他一块回去。
四人时隔几月的再次碰头是在车站。
林深晦脸色苍白，浑身有股清清冷冷的气质，但是目光在触及身边的游冕时，又会不自觉带出几分柔和，于是那有些冷的气质就带上了些凡尘的温和。
年故一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满身浮夸的配饰，叮叮当当的，耳朵上戴着五六个耳饰，让人忍不住怀疑他的耳朵能不能承受那样的重量。
青瑰穿着一身复古中式的衣服，带着种矜傲，那双翠绿的眼睛一直盯着年故一，一只手插在兜里，微微笑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游冕帮林深晦提着行李，正和他说着一路上的注意事项，叮嘱他洗澡的时候注意伤口不要碰水，衣服尽量穿宽松的，不要勒到伤口……
年故一倚在电线杆上昏昏欲睡。
这几天和他平时的作息规律不大符合，因此他这几天一直处于一种头昏脑胀，随时可能睡过去的状态中。
青瑰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在他第五次差点睡着，把头磕到电线杆上时，终于上前。
“你的铃铛。”
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冲着年故一张开手，掌心上赫然放着一枚铃铛。
年故一晃了晃脑袋，满头的装束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定睛看了那铃铛一会儿。
“不用还给我，它留在你那会有很大的用处。”
青瑰唇边的笑意更加深，如草木一般的眼中，带着些常人看不懂的情绪：“你不是不喜欢我？”
年故一睁开一只眼睛，下三白眼带着强烈的鄙视看向青瑰：“你既然知道，就别在我面前晃。”
“年故一。”
青瑰忽然开口。
年故一眉头一皱：“有事？”
青瑰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这回，他的眼中带上了些许认真的神色。
“你最好劝一劝林深晦，别离游冕太近，不然发生的事情将会不可控，那会比上次还要严重数倍。”
年故一微微仰起头，直视他的双眼，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他们两个的事我管不了，是生是死都是他们的命数，无需强求。”
青瑰静了一会儿，突然轻笑出声：“命数……哪怕他们都会死？”
年故一的眼睛是极致的冷，但是在那层冷冷的冰层之下，又仿佛含着最尖锐最热烈最坚定的火。
那片火在二人的对视之中，短暂的燎融了冰层。
年故一道：“游冕我管不了，但是林深晦不会死。”
他瞟了一眼另一头看起来温顺甚至无害的林深晦，道：“他很强。”
青瑰握紧拳头，将那个铃铛紧紧握在手心之中。
他那双翠绿的眼睛跟着年故一的视线，也看向另一头正在说话的两人。
“是吗？看不出来。”
年故一哼笑了一声，没有再回答。
他们两人所在的这片空间渐渐的陷入沉默。
他们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过了会儿，青瑰看了一眼年故一的腰，问：“之前的伤怎么样了？好歹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于情于理也该问一句。”
年故一仰起头，后脑勺抵在电线杆上，黑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天空。
“伤没事，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当时救你，不如告诉我，我为什么算不到你前半生的命数？”
这个问题他琢磨了几个月，还是没能琢磨明白，他从小学习卦术，因为一些体质上的特殊原因，他天生灵感极佳，旁人算上半天算不出来的东西，他只需要一卦就能得出确切的结果，这还是第一次，他算一个人的前半生，一丁点东西都没算到。
还不仅如此，他算这个人的未来也没算出些什么东西，只有算当下的时候得了两个字。
“坏种。”
年故一将目光投向青瑰，眉头微微皱起，带着些淡淡的困惑。
“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长着一副不太爱说话的样子，但问起问题来，却并不吝啬话语，反倒每一个问句都带着鲜明的目的。
“你当时在死阵入口徘徊是因为游冕，你知道他所面临的困境，你当时在犹豫？”
“在鬼门被关闭之后，你喊我的那一声是有意的？”
“你……”
年故一脑海里灵光一闪，道：“有人让你这么做？”
“……”
青瑰脸上微笑如同一张假面，过了会儿，他轻声道：“没有。”
“全都是巧合罢了。”
年故一皱着眉头，眼神里带着天然的冷漠，和那双纯净美丽的绿色眼睛对视一会儿后，他移开目光：“随你怎么说。”
林深晦那边似乎话说完了，长发的少年转身看向这边，微微扬起语调喊了一声：“年故一！”
年故一有些不太舍得地蹭了蹭电线杆，而后有些困倦地走了过去。
简单交谈了几句，他们很快上了车。
游冕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在车开动的一瞬间，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几步，手微微抬起，过了会儿，才叹了口气，有些落寞地转身。
青瑰看着他这副死样子，微笑着走过去，脚步有些跛。
“哟哟哟，这是谁呀？这不是我们宇宙第一深情的游大少爷吗？”
“怎么？舍不得你那可爱的心上人了？”
游冕皱着眉头看向他：“你别乱说。”
青瑰故作疑惑：“怎么？难道你不喜欢他吗？”
他笑意吟吟：“游冕，你的眼睛都快要长在人家身上了，你敢说你不喜欢他吗？”
游冕沉默了一会儿，才盯着地板道：“朋友之间的普通喜欢而已，是你想的太多了。”
青瑰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纯真又无辜，但是又仿佛带了点深意。
“游冕。”
他的语气很轻，虽然带着笑意，却含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青瑰道：“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游弋还是你表弟，也没见你对他这么好，你这些年又不是没朋友，也没见你对其他朋友这么好……”
“游冕，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人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就肆无忌惮地靠近，否则会带来巨大的不幸。”
游冕抬眸对上青瑰的眼睛，这次他沉默了许久，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仿佛在他们周围消失了，他们之间的气氛沉静又压抑。
在一道发车的广播响完，游冕终于开口，语气凝涩：“我……控制不住……”
他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我就是想靠近他，哪怕是仅仅做一个普通的朋友……他不喜欢陌生人突然的靠近，那我就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让他熟悉我，习惯我……”
“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什么，但是我真的……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游冕抿了抿唇：“青瑰，他是特殊的，在我十多年的人生中，他是一个很特殊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靠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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