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羡仙眉头轻拧,目透不悦,一边伸手落子,棋盘上白子的攻击更进一步,语气里毫不在意。
“母亲前来何事?”
慕鸳时掩在袖中的右手,气愤得攥紧了拳头,脸上装得一副笑意温婉,起来浅浅屈膝福身,不好意思地避过何氏的目光。
何氏审视着她低眉顺眼,尴尬笑道:
“是一月前,要给你说的亲事。袁氏殁了两年,但你还年轻,应该放个来路清白之人在身边。好让我,跟你死去的父亲交待——”
拉长的尾音里,还是端详面前陌生女子,见她将残羹剩菜送到了门口,递给了哑叔,又十分熟稔地接过茶盘,上来给自己奉茶。
容貌、气质、遇事不慌的气度,是这眼高于顶的继子看得上的模样。
柳羡仙后悔失策,忘了问她名字。
半透温玉棋子在他修长指尖翻动流转,望向何氏,冷道:
“母亲多虑,她照顾得很好。且既知病因,何家表妹配我这短命之人,他日半生孀居,岂不可惜?”
孀居二字,意有所指,他侧眸,悠然欣赏自己布下的棋局中,何氏的局促不安。
既然要装,就装得像一些。
素指亲拈了紫檀木梳,慕鸳时走到他身后,解下玉冠,挑起了他垂下的发丝。
看他指尖棋子略停,复又转动如常,知他心有抵触,只在这一刻,不得发作。
心里是得意与报复他的快感,她手中缓缓梳理他的长发。
何氏继续道:
“快快打嘴才是!说的什么话?这家里上下,总要有人打理。你找个能管家理事的好帮手,让为娘好过几年舒坦日子。你自己有喜欢的,放了房里也没什么。”
她见慕鸳时一言不发,言下之意正是不介意她作为身份低微的婢妾。
他左手在身前默然握拳,直到指节发白。
若答应与何氏女成亲,自己一死,那这垂荫堂上下,都会彻底落入她何氏手中。
右手指尖一停,扯开话题。
“最近家中,很忙么?”
何氏端茶浅啜,无奈笑道:
“中馈日常,本就繁琐。其他的事——蝶舞门范什么来着,从汉水过了秦岭,今早刚给你送来了。秦岭南边也不太平,十日前,‘医仙’荣家的老太太死在蝶舞门的地界,得让人去送一份奠仪。听说荣家女婿都来了,他不是江南的盟主么?这件事若闹起来,你说该站哪边?”
眼中一惊,慕鸳时捏紧了手中的檀木梳齿,在手上留下了清晰印痕。
她与何氏反应相同,荣氏的死讯,将会是一个漩涡,将中原、江南的势力都裹胁进来。
原本,她只想跟柳羡仙要足钱、药,还有快马,但是现在——不够了。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性格。
面前的柳羡仙还没有动作,她俯身上前,按上他的夹着白子的修长右手,将白子落在棋盘之上!
“下这里——这一步想了这么久,还犹豫不决?”
本来腹背受敌,几乎要被拦腰斩断的白子,在战场之外给了黑子重重一击,虽不是致命,却也伤筋动骨!
一子如她,非同寻常,却能解他燃眉之急。
柳羡仙轻然转头,两鬓厮磨,肌肤几欲相贴的温热之中,看到她轻挑柳眉,杏目微张的询问之意。
“好棋。”
“家中事忙,你该早日下山打理才是。只在这陪我,岂不劳累了夫人?”
慕鸳时温婉一笑,在他身后盘上发髻,拈起白玉簪子,插入其中固定,伸手轻按着他脖颈后的风池穴:
“拖着恨心针的药,闻多了头疼,好些了么?为了这个,你怕给了我名分,日后又不能照顾我,才瞒着夫人,是不是?”
柳羡仙眼神从棋盘上失焦,陡升惊讶,身中恨心针之事她如何知晓?
自己设计与她有“一晌欢愉”,想借有人照料陪伴的理由,塞住何氏的嘴,暂缓议亲之事。
她一句话,将二人之间变成了两情相悦,生死相依。
何氏一愣,执盏欲放的手悬在半空,抬眼扫视那女子,不急着说话,放下手中杯盏的声音清脆,等柳羡仙给一个答复。
慕鸳时走到他面前,背对着何氏,装作端详他的发髻,朝他使了个肯定的眼色,让他确定点头。
柳羡仙唇侧微动,轻然一笑。
剑眉星目的凛然骨相,被浅淡梨涡融成半痕春水,锐利深沉的眼神,也在抬眸间化作护花的暖烟。
“你若想下山,我随时陪你去。”
他给这段关系,盖上不容辩驳的印记。
转头,看到何氏精致的脸上怒意一闪而过,迅速被假意的亲昵掩盖。
柳羡仙心底有一丝快意,如寒冰上难得的一束光,很久没有看到何氏吃瘪的样子。
“嗯——那你二人何时回去?要怎么准备?看来要置办不少东西,是住你以前的院子还是……”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看似关切,实则空洞得没有诚意。
“羡仙,你还没说这娘子叫什么?我好让下人知道!”
慕鸳时含笑道,顺带着他的名字玩笑。
“夫人,我姓时,单名一个‘鸳’字,‘愿做鸳鸯不羡仙’的‘鸳’字!”
时鸳,柳羡仙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看着她不俗气度隐在温婉笑意之后,道:
“母亲,请回。何时归家,我决定后,自会通知。”
冷笑一声起身,何氏朝他二人道:
“好!我在家里,等着你二人!时娘子,辛苦了!”
最后一句,咬牙切齿。
她出门后,瞪了那主屋一眼,阴冷一笑,低声吩咐身边的曲嬷嬷道:
“查清楚这女子的来历!回家好好预备着,不磕怠慢了他二人。”
屋内剩了这二人,窗逢里的秋风无孔不入,扫去二人间片刻的“温存”。
“时鸳?”
柳羡仙猜测这不是真名。
端详,见她施施然在棋盘对面坐下,执黑子欲落的认真神态,冷声问道:
“你怎知恨心针?”
她落子的手,略有一停,面对他层层堡垒似的眼神,同病相怜下的感同身受,让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又化作无助感往她身上生长。
她落一黑子,一步杀意不减的棋,只慢条斯理笑道:
“足量的雷公藤和金线雪蒿,味道一闻就知道。药方,是神医竺家的手笔。不过……不能根治,只能延缓恨心针的发作。”
两年前,柳羡仙身中恨心针,上门求诊,竺澄尽心数月,除了这一张拖延的方子,终不得进展,还能有何希望?
他眼中透出更深更细的审视,不想多生事端,只将那本册札推到她面前:
“这是冲你来的?若有难处,我可以帮你。”
方才听他二人交谈间,慕鸳时知道上面写的,是那群师叔师伯对自己的追杀。
她低扫一眼棋盘,思考局内与局外。
“怎么帮?”
他落子叫吃,反杀数颗黑子,半做命令道:
“等你朋友回来,你即刻离开。钱、药,自会奉上。”
慕鸳时捏着手里黑子挑眉,半是好笑,半是嘲讽。
仗着先前优势,落黑子,将白子分割成两片。
“用过即弃,垂荫堂柳少堂主,好手段。白日‘贪欢’,在你母亲面前卿卿我我,为你挡下逼婚,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咔——指尖白子应声而断。
柳羡仙眉间轻拧,眼色中闪过一丝不解,嘲道:
“你知恨心针,就该知我命不久矣;看到方才一幕,更该知,垂荫堂不是安稳度日之所。难道,你还要我负责?”
她探身向前,半倚在棋桌上,自信笑道:
“方才何处,让柳少堂主不满意?”
他亦俯身向前,望她眼中平静无波,调笑中尽是冷漠,他修长手指虚抚过她苍白脸颊轮廓,跟这有趣但无用的玩具道别。
“我连你真名都未知,怎么满意?再说,凭你这身子,我纵使不想要帮手,也不至于——要一个累赘。”
对上柳羡仙冷漠到了无生气的眼睛,慕鸳时垂眸一笑。
左手中指腹绕着拇指指腹,打圈轻捻。她在思考,该从哪一句话,开始这场狩猎。
“我姓慕,名字是真的,世上没有比我,更好的帮手了。”
窗外秋风不止,伴着树涛声不绝于耳,在回答着她真正的身份。
“慕?鸳时……”
他缓缓靠在轮椅上,坐直身子,右手食指点在轮椅扶手之上。
面前一无所有的孱弱女子,会是遥不可及的神话。
“三年前,蝶舞门对外宣称,门主慕鸳时避居总坛,不理俗务。你说你是?”
怀疑在他眼中漾起波澜,终于不是一潭冰冻的死水。
抛出去的饵,在被猎物嗅闻,她轻笑着加码。
“带我去长安,见到竺家家主竺澄,你可以得到答案。我不仅能为你挡下你母亲的逼婚,还能帮你拿回垂荫堂中的大权……或者,你想成为真正的、名震江湖的垂荫堂——堂主。”
最后一句,与淅沥萧飒的风声,一道撩拨着柳羡仙的欲念。
她的确做得到,世人皆知,她曾经让势单力薄的林南风,成为当今的江南盟主。
直到窗板“噔”地一声落下,一声巨响回荡在木屋中,惊醒了他的沉思。
神医竺家的信誉与竺澄为人,他并不怀疑,就算她说的一切都能实现,不过都是枉然。
柳羡仙轻蔑淡笑,将手中两片残子,丢回棋盘上,行将就木的绝望,又笼罩在了眼中。
“如今慕门主被弃退婚,权柄旁落,更是废人一个,我凭什么要信你这彻头彻尾的输家?更何况——恨心针折磨之下,我能有几个明日,等你的痴人说梦?”
将指尖黑子紧紧握进掌心。
四目相对,慕鸳时没有避开他眼睛分毫,将一切情绪包容进自信、气度万方的笑容里。
她轻叹一声,向犹豫后退的猎物,送上最“致命”的诱饵。
“中了恨心针,日日凌迟。柳羡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更能与你——感同身受。竺家的药方,最早是为我开的。可我喝了三个月,就受不了,你现在的‘日暖月寒煎人寿’!”
柳羡仙右手用力按住了轮椅扶手,往前靠去,喉结剧烈滚动,怎么也按不下的激动。
嗓音颤抖,唯眼眸里对生的渴望,亮似火光。
“你也……可是你的脉象不是!恨心针可以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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