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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未散,心寄天涯。一针一线,皆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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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朔州的暴雪将林骁的名字深埋于北疆的第一线时,上雍城的春日,正以一种虚伪而雍容的姿态,缓缓铺陈开来。
镜河的冰层早已消融,两岸的柳树也爆出了嫩黄的新芽。
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懒洋洋地洒下来,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暖意。
然而,这春意终究是浮于表面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那些刚刚脱下冬袄的贵女们又重新裹上了厚厚的披风。
那股子阴冷的、湿漉漉的寒气,仿佛能顺着人的骨头缝往里钻,无声地提醒着人们,凛冬的余威,尚未完全消散。
苏静姝的心,便如同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暖的是对那夜雪地盟约的回味,寒的,却是对千里之外那人的无尽牵挂。
自林骁走后,她的世界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太傅府里这安静雅致的、被诗书与琴音填满的闺阁日常;
另一半,则是随着他远行的脚步,被拉扯到那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遥远而冰冷的北疆。
她开始疯了一般地阅读父亲书房里所有关于北境风物、军旅兵制的记载。
那些枯燥的文字,在她眼中,都化作了具体的、令人心惊的画面。
她知道了朔州的风,是常年从大漠吹来的“白毛风”,能将人的脸刮得像刀割一样疼。
她知道了北地的三月,依旧大雪封山,气温能低到滴水成冰。
她更知道了,每年开春,都是边军将士最难熬的时候——旧年的冬衣早已磨损,新发的春衫却不足以抵御这要命的“倒春寒”。
每多了解一分,她心中的那份担忧,便沉重一分。
那个夜晚,她在噩梦中惊醒。
梦里,是林骁单薄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瑟瑟发抖,他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孤单与寒冷。
醒来后,冷汗浸湿了她的寝衣。
她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
她不能陪在他身边,不能为他抵挡沙场的刀剑,但她至少,能为他,为那些和他一样在风雪中戍守边疆的将士们,送去一丝来自故乡的、最实在的温暖。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雨后的春笋般疯狂滋长,让她再也无法安坐。
第二日清晨,她便拿着自己连夜写好的、一份详尽的募捐方案,去见了父亲苏鸿文。
苏太傅看着女儿那双因熬夜而略显红肿、却闪烁着前所未有坚定光芒的眼睛,听着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边关将士的实际需求,以及如何利用太傅府的影响力来组织这次募捐,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他的女儿,长大了。
那份属于少女的、不谙世事的天真,正在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博大的情感所取代。
而这份蜕变的催化剂,他心知肚明,是那个刚刚远行的、武安侯府的少年。
“去吧,”苏太傅最终合上了方案,眼中是欣慰,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放手去做。爹爹这里,会全力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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募捐会,设在了安吉公主府的后花园暖阁之中。
安吉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性情温和,最是与人为善。
有她的名头在,上雍城里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世家贵女,都欣然赴约。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阁中摆满了新开的各色名贵兰花,香气袭人。
侍女们端着精致的茶点,如穿花蝴蝶般来往不绝。
贵女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很快,各家府邸送来的捐赠物资便堆满了半个暖阁。
只是,那些物资,却让苏静姝的眉头越皱越紧。
“静姝妹妹你看,这是我母亲特意从库房里找出来的江南蜀锦,里头絮的是上好的天山雪蚕丝,又轻又暖。
给那些将军们做成披风,定是既体面又保暖。”
吏部尚书家的李小姐,得意地展示着她家捐出的一匹华美绝伦的锦缎。
“是啊是啊,”兵部侍郎的张小姐也掩唇笑道:
“我这儿,是十几个用金丝银线绣着鸳鸯戏水图的暖手炉,里头还配了宫里御赐的‘百花香饼’,保管让那些士兵们闻了,连思乡之苦都能忘了呢!”
更有甚者,还捐来了几箱名贵的狼毫毛笔和端砚,美其名曰:“让将军们闲暇时也能陶冶情操。”
听着这些天真得近乎残酷的话语,看着那些华而不实、在北疆那等恶劣环境下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的“善心”,苏静姝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深深地包裹了她。
她终于明白,她与她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道府邸的高墙,而是一个完全无法共通的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了身。
暖阁内的笑语声渐渐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诸位姐姐妹妹,”苏静姝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的仁心,静姝代北疆数万将士,感佩于心。”
她先是福身一礼,给足了众人面子,然后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只是,静姝斗胆,想请诸位想一想,我们的将士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没有等她们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们需要的,不是轻薄华美的蜀锦,而是能抵御刀子般朔风的、最厚实的棉布和最坚韧的麻线。”
“他们需要的,不是能熏香的暖手炉,而是能救命的、最普通的金疮药和防治冻疮的药膏。”
“他们需要的,更不是能陶冶情操的笔墨纸砚,而是一双双结实耐磨、不会被冰雪浸透的棉靴,一双双能让他们在挥刀杀敌时不会被冻僵的厚实手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这片温暖而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尴尬的涟漪。
暖阁内,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小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下不来台,勉强笑道:“静姝妹妹未免也太较真了些。我们捐赠的,不过是一份心意罢了。军中自有军需补给,难道还缺这些不成?”
“是啊,”张小姐也附和道,“我们女儿家,哪懂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妹妹这般说,倒显得我们的一片好心,都成了错处了。”
“就是,好好的募捐会,被她弄得这般沉重,真是无趣。”有几声压抑的、不满的窃窃私语从角落里传来。
苏静姝环视着众人脸上那或尴尬、或不满、或不以为然的神情,心中掠过一丝悲哀。
她知道,她在这群人眼中,成了一个不识大体、不解风情的“异类”。
可她不在乎。
因为她想到的,不是她们的脸色,而是林骁在朔州那冰冷的营房里,会不会因为缺少一件厚实的冬衣而辗转难眠。
就在这气氛僵持不下之际,一个高亢的通报声,再一次,如同一道惊雷,打破了室内的尴尬。
“太子殿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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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宇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他依旧是一身杏黄色的太子常服,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无可挑剔的模样。
他的到来,让所有贵女都受宠若惊,纷纷起身行礼。
他先是温和地安抚了众人,盛赞了她们的“仁心与善举”,三言两语便将那尴尬的气氛化解于无形。
然后,他才缓缓地、径直地走到了苏静姝的面前。
“静姝妹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与欣赏,“孤听闻你在此为边关将士募捐,心中甚是感佩。妹妹人美心善,实乃我大夏女子之楷模。”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苏静姝却只觉得一阵反感。
她不喜欢他那看似温和、实则充满了审视与占有欲的目光。
“殿下谬赞了。”她屈膝一礼,声音依旧清冷疏离。
夏承宇仿佛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距离感。
他拍了拍手,门外,立刻有数名东宫的侍卫,抬着一个个沉重的、贴着东宫封条的大箱子走了进来。
“孤知晓,边关苦寒。特命人从东宫库房中,调集了三千件加厚冬袍,上好的金疮药五百瓶,以及可供万人使用的冻疮膏,尽数捐出。”
他微笑着看着苏静姝,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你费尽心力也做不到的事,我挥一挥手,便可轻易为你办到。
“希望能为静姝妹妹的这份善举,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番“援手”,不可谓不高明。
他既不动声色地化解了苏静姝与众贵女之间的矛盾,又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彰显了自己的仁德与实力,更将苏静姝那份出于初心的善举,悄然纳入了他“太子恩典”的范畴之内。
周围的贵女们,立刻爆发出了一阵由衷的赞叹与恭维。
“殿下仁德!”
“有殿下这般爱护将士,实乃我大夏之福!”
苏静姝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由权势与恩惠织就的、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
她只能再次屈膝,代表所有人,向这位她心中无比厌烦的太子殿下,道一声:“静姝……代北疆将士,谢殿下隆恩。”
夏承宇满意地看着她那副不得不低头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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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募捐会早已散场。
苏静姝谢绝了所有人的晚宴邀约,独自一人回到了太傅府。
她将自己关在绣楼里,谁也不见。
白日里那场喧嚣的“善举”,非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的满足,反而让她心中充满了深深的疲惫与无力。
她坐在灯下,看着眼前桌案上摊开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崭新的、却也是最普通的夏国边军制式冬衣。
这是她私下里托父亲,从军需处特意弄来的,与那些即将发往北疆的千万件冬衣中的任何一件,都一模一样。
衣衫是用最厚实的、染成黑灰色的粗棉布制成,针脚粗犷,入手沉重,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可言,唯一的优点,便是结实耐磨。
她可以想象,林骁,那个在上雍城里非绫罗绸缎不穿的骄傲少年,此刻,或许就穿着这样一件粗糙的衣衫。
她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心疼。
她从一旁的针线篮里,取出了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细密柔软的雪白棉布,以及一卷最坚韧的丝线。
她要亲手,为这件冰冷的制式冬衣,缝上一层最温暖、最厚实的内衬。
夜,静悄悄的。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和她指尖的银针穿过厚实布料时,发出的那细微的,“簌簌”的声响。
她的动作很慢,很认真。
那双习惯了抚弄琴弦、描摹书画的纤秀手指,此刻正有些笨拙地与这粗糙厚重的布料作着斗争。
有好几次,那锋利的针尖都刺破了她娇嫩的指腹,渗出一颗颗细小的、殷红的血珠。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只是将受伤的手指放入口中吮了吮,便又继续埋头缝制。
因为,她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密密地缝进了她所有的心事。
缝进的是对他无尽的思念:骁哥哥,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缝进的是对他深深的担忧:朔州的夜,一定很冷吧。你,可有睡得安稳?
缝进的是她那有些天真的期盼:愿这一针一线,能化作最坚固的铠甲,为你抵御那刺骨的风雪。
更缝进了一份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属于上雍明珠的固执与骄傲:
太子殿下能捐出三千件棉衣又如何?
这世上,唯有这一件,是我苏静姝,亲手为你缝制的。它,独一无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际,已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她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打上了一个结实的结。
一件看似普通、内里却乾坤暗藏的冬衣,终于完成了。
她疲惫地舒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那厚实而柔软的内衬,仿佛能透过这层布料,感受到他穿上它时的体温。
她将这件冬衣仔细地叠好,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裹中。
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最简单、最纯粹的愿望。
愿这份她能给予的、小小的温暖,能跨越千山万水,平安地抵达他的身边。
然后,替她,轻轻地,拥抱一下那个正在千里之外的冰天雪地里,独自奋战的、她深爱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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