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朔雪吹梦断,号角碎春心。
---
一个半月的长途跋涉,足以磨掉上雍城留在林骁身上最后那一丝锦绣暖香,也足以让他在无数个单调的马背摇晃中,将那夜雪地里的梅香与唇上的温软,在记忆里反复描摹千遍万遍。
然而,当他终于抵达北疆重镇朔州时,现实却以一种最粗暴、最不容置喙的姿态,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时值三月下旬,江南早已是姹紫嫣红,草长莺飞,就连上雍城,也该是柳絮纷飞、春意融融的时节。
可迎接他的朔州,却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倒春寒”。
那雪,不是上雍城里那种带着几分诗情画意的、温柔的鹅毛大雪。
北疆的雪,是夹杂着冰晶的、锋利的雪粒,被那号称“朔风”的、如刀子般刮过的烈风卷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
林骁勒住坐骑“踏雪乌骓”的缰绳,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座在风雪中矗立的雄城。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边关。
它没有诗词里“长河落日圆”的壮丽,更没有话本中“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
它,是黑色的。
城墙是黑色的,那是一种被常年风沙侵蚀、又被无数次鲜血浸染后沉淀下来的、令人压抑的黑。
城墙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旧痕和早已凝固的、暗褐色的血渍,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兵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残酷的故事。
城楼上那面被风雪撕扯得有些破旧的“夏”字大旗,在灰败的天空下无力地翻卷着。
风中,卷来的不是春日的花香,而是急促、凄厉、毫无美感可言的号角声,混杂着一股浓烈的、由牲畜的膻味、粗劣麦酒的酸气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铁锈血腥味交织而成的、独属于此地的气息。
这里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小桥流水,只有生存。
最原始、最粗粝、最冰冷的生存。
一个披着厚重羊皮袄的老兵,脸上带着被风霜刻出的深深沟壑,大步走上前来,对着他粗声粗气地行了一礼:“可是从京城来的林校尉?”
“正是在下。”林骁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了过去。
“将军已在帅帐等候多时,请随我来。”老兵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林骁跟随着他,踏入了这座名为朔州的、庞大的战争机器。
帅帐设在城主府的正堂,早已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军事指挥所。一进门,一股夹杂着浓烈药草味和皮革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正堂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描绘着北疆地形的沙盘。而沙盘旁,一个身着玄黑戎装、身形魁梧如山的身影,正负手而立,背对着他。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铁血煞气,也让林骁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情绪,垂手肃立。
“爹。”他恭敬地唤了一声。
他知道,父亲此次被任命为“镇北将军”,与自己分路而来,坐镇这大夏最凶险的北疆防线,并非是皇帝的倚重与荣耀。
在上雍城那些盘根错错节的政治暗流中,早已有人私下议论,这是太子夏承宇的手笔——一个“明升暗调”的阳谋。他以“倚重老将,镇守国门”为名,将父亲这根军中定海神针,从权力中心远远地调离,推到了这与戎人交锋最激烈、也最容易出差错的风口浪尖。
名为重用,实则放逐。
林蔚缓缓地转过身。
不过短短月余未见,林骁便敏锐地察觉到,父亲似乎比在上雍时清瘦了些,那双总是精光四射的虎目深处,也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因心力交瘁而产生的疲惫。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林骁身上时,那丝疲惫便瞬间被一种更加锐利、更加冰冷的审视所取代。
他没有问儿子一路是否辛苦,没有关心他是否饥寒。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在检视一件即将投入战场的兵器。
“身子骨没散,眼神也没被上雍的脂粉气给泡软了,勉强算个兵的样子。”他淡淡地评价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骁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能感觉到,父亲身上那股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
“这一路,我已为你办好了所有军籍文书。”林蔚走到主案后坐下,声音平淡地宣布道,“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武安侯府的少爷。在上雍城,他们或许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叫你一声‘小侯爷’。但在这里……”
他抬起眼,那双锐利的虎目直视着林骁,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只是一个新兵。一个不配有姓名的、最普通的新兵。”
林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我已将你拨入了前锋营游击将军秦霜的麾下,授正七品‘小旗官’一职,辖下五十人。明日一早,自去报道。”
秦霜?他记得这个名字,似乎是北疆某个将门之后。只是没想到,竟已是执掌一营兵马的游击将军了。
林蔚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要以为一个小旗官很容易当。你手下的那五十个兵,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油子。他们敬的,不是你武安侯府的牌子,而是真正能带他们打胜仗、活下去的强者。”
“在这朔州城里,盯着你我父子的人,不知有多少。你的一言一行,都可能成为东宫那些言官弹劾我们的把柄。”这句话,林蔚说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林骁心上。他瞬间明白了父亲所有看似不近人情的安排背后的深意。
他们已身处悬崖边缘。
“是龙是虫,看你自己的造化。若是在三个月内,你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或是犯了任何军法,你给我滚回上雍去。那里至少比这儿安全。”
最后一句话,林蔚说得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的玩笑意味,却又在冰冷的决绝中,透露出一丝属于父亲的、笨拙的保护。
那股冰冷刺骨的杀气,让林骁浑身一凛。
“孩儿……遵命。”林骁单膝跪地,沉声应道。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褪去身上所有的少年气,学会如何在这片冰冷而危险的土地上生存。
“下去吧。”林蔚挥了挥手,便不再看他,低头专注于沙盘之上,仿佛他只是一个前来领命的、再普通不过的下属。
林骁默默地站起身,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帅帐。
当他重新回到那片冰冷刺骨的风雪之中时,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世界,被硬生生地抛入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了敌意的世界。
就连最亲的父亲,也变得如此陌生而沉重。
朔州,真的和他想象中,太不一样了。
---
他被那个老兵领到了一处位于军营角落的营房。
和他想象中武官们应有的独立营帐截然不同,这里是一间用夯土和木头搭建的长屋,里面是十几张硬邦邦的、紧挨着的大通铺。
一股子混杂着汗臭、脚臭和某种衣物受潮后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自幼养尊处优的林骁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当场吐出来。
营房里,正有七八个穿着破旧号服的粗豪汉子,围着一个火盆,一边大声地划着拳,一边就着几碟腌萝卜喝着劣酒。
看到林骁进来,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如同探照灯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落在他那身虽然一路风尘却依旧看得出是上等料子的衣衫上,落在他腰间那柄价值不菲的“惊鸿”宝剑上,也落在他那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俊朗白皙的脸上。
那些目光里,混杂着最纯粹的好奇,毫不掩饰的轻蔑,以及一种根深蒂固的、对外来者的排外。
“新来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独眼壮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咧开那一口黄牙,嘿嘿笑道,“看这身皮肉,细皮嫩肉的,倒像是个从京城里来的公子哥儿。怎么,是犯了事被发配过来的,还是来咱们这穷地方镀金的啊?”
他的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林骁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换作在上雍,若有人敢用这般轻佻的语气与他说话,他早已一拳打了过去。
可在这里……他看着那独眼壮汉眼中那股子只有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人才会有的悍勇之气,想起父亲方才的警告,最终,还是将那股火气强行压了下去。
他只是平静地将自己的包袱放在最角落的一个空铺位上,淡淡地说道:“奉命前来,出任小旗官一职。”
“小旗官?”那独眼壮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就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也配当咱们的头儿?”
“老胡,闭嘴!”老兵在一旁喝止道,“这是林将军的命令,谁敢不服?”
“林将军”三个字,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那独眼龙老胡撇了撇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林骁的眼神,愈发地轻蔑了。
老兵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林骁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床铺。
那床铺,只是一块硬邦邦的木板,上面铺着一床又薄又硬、散发着霉味的被褥。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十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针芒一般,扎在他的背上。
他知道,自己在北疆的第一道考验,已经开始了。
---
夜,深了。
外面的风雪越发的大了,如同鬼哭狼嚎,疯狂地撞击着营房那简陋的门窗,发出“呜呜”的声响。
营房内,倒灌的寒风,吹得火盆里的火焰忽明忽暗。
老兵们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横七竖八地倒在各自的铺位上,此起彼伏的、震天响的呼噜声,让林骁根本无法入眠。
他睁着眼睛,躺在那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静静地望着头顶那片被烟火熏得乌黑的、低矮的房梁。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孤独与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起了上雍城。
他想起了武安侯府那温暖舒适的卧房,想起了“醉仙楼”里醇厚甘冽的美酒,想起了马球场上那些为他欢呼喝彩的朋友。
他更想起了……她。
他闭上了眼睛。
瞬间,朔州这刺骨的暴雪与凄厉的风声,便与记忆中上雍城那漫天飞舞的、温柔的梅林飞雪,和那悠扬动人的、清澈的琴声,交织在了一起。
他清晰地记得,在他出发的前一夜,她一袭红衣,怀抱古琴,于那风雪交加的梅林之中,为他一人而奏。
那首《少阳曲》,那决绝而深情的身影,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早已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记得那旋律里,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有沙场上的金戈铁马,更有对他未来的无限期许,和那挥之不去的、深深的牵挂。
那琴声,是他出发时,心中最温暖的行囊。
也是此刻,在这冰冷荒凉的、危机四伏的边关,支撑着他的、唯一的篝火。
“静姝……”
林骁在心中,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将手伸入怀中,紧紧地握住了那个她亲手为他缝制的、早已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香囊。
那淡淡的、混杂着安神药草与清冽梅香的气息,是他在这片充满了汗臭与霉味的浑浊空气里,唯一能嗅到的一丝洁净与芬芳。
他知道,他不能退缩,更不能倒下。
因为,在遥远的、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有一轮属于他的、清冷的明月,正在等着他,带着满身的荣耀,回去。
而他,是她的骄阳。
无论这北疆的风雪有多么的寒冷刺骨,他也必须要燃烧自己,发出最耀眼的光,去照亮她,也照亮……他们共同的未来。
窗外,朔风呼啸,号角声在风雪中时断时续。
窗内,林骁紧握香囊,将所有的孤独与迷茫,都化作了对远方那轮明月的、最深沉的思念。
他知道,他必须在此地,百炼成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