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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花前,星火入眼,心头鹿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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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府后园“闻香苑”的空气,是一种奇妙的矛盾。
它既有军旅世家自带的、如冷铁般的凛冽,又有上百株梅树竞相怒放所织就的、浸润骨髓的香雪海。
苏静姝的到来,如同一滴清水落入滚油,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的广袖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梅花暗纹,宛如将一湖春水穿在了身上。
她未施粉黛,只在发间簪了一支与衣衫同色的点翠珠花,那一点华丽,愈发衬得她整个人清丽脱俗,宛如从梅林深处走出的花仙。
她平静地接受着众人的注视,向含笑相迎的武安侯老夫人福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人群,寻找着那个她真正想见的人。
很快,她便找到了。
在园林中央的一处敞轩下,林骁正被一群将门子弟簇拥着。
他今日换了件鸦青色的锦缎直裰,腰束玉带,更显身姿挺拔。
他似乎正说着什么笑话,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的、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仿佛心有灵犀,就在苏静姝望过去的那一刹那,林骁似有所感,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精准地穿过重重人群,与她遥遥对上。
四目相接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眸子里,有什么更深、更亮的东西一闪而过。
他朝她极快地、近乎顽皮地眨了下眼,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
就是这短短的一眼,却让苏静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她连忙垂下眼帘,白皙的脸颊上,悄然飞起一抹淡淡的红霞。
她被一位相熟的夫人拉着说话,正心不在焉地应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了园中和谐的气氛。
只听一声高亢的通报,如平地惊雷般响起:“太子殿下驾到——!”
满园喧嚣,瞬间静止。
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当朝太子夏承宇,在一众内侍与绣衣卫的簇拥下,缓步走入了梅园。
他身着一袭杏黄色蟒袍,手持白玉折扇,步履从容,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微笑。
然而,苏静姝却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
她知道,这位太子殿下,远非表面那般温润无害。
那双看似含笑的细长眼眸深处,总藏着一丝鹰隼般的审视与阴翳的占有欲。
夏承宇的目光在园中看似随意地一扫,最终,却毫无意外地,精准地落在了苏静姝的身上。
他径直穿过向他行礼的人群,来到了她的面前。
“静姝妹妹,孤来迟了,”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语气亲昵,“听闻武安侯府梅花开得正好,想着你素来喜爱这般清雅之物,便特意赶来,想与你共赏。”
这番话不动声色地向所有人宣告了他对苏静姝的“特殊”关注。
周围的贵女们,纷纷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苏静姝心中一阵不适,却又不能失了礼数。
她微微屈膝,垂眸道:“殿下言重了。能得殿下亲临,是侯府与臣女的荣幸。”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疏离。
夏承宇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距离感,反而又上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些。
他抬起手中的玉扇,指向她身旁的一株红梅,赞叹道:“如此良辰美景,若能有静姝妹妹的琴音相伴,方不负这满园春色。不知孤,今日可有这个耳福?”
他的话语,看似请求,实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早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绝世珍宝,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动弹不得。
苏静姝的指尖在广袖之下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她正想着如何措辞婉拒,一个爽朗的声音,却如一道天光,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太子殿下谬赞了!”
林骁不知何时已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他先是恭敬地向太子行了一礼,然后才站直身子,正好不偏不倚地,挡在了太子与苏静姝之间,隔开了那道让她不适的视线。
“家中的这些俗物,能得殿下亲临,已是蓬荜生辉。”他笑着说:
“不过,说到这梅花,臣还有一处压箱底的宝贝。
就在后园假山之侧,有一株前朝传下来的‘绿萼’老梅,十年九不开花,偏偏今年缀了满树的花苞。
臣本想着,此等奇景,非有缘人不能得见。
今日殿下驾临,想必是此花感应到了真龙之气,正等着为殿下盛放呢!”
他这番话说得煞有介事,虚实相生,立刻勾起了夏承宇的兴趣。
作为储君,夏承宇最是喜欢这种附庸风雅、又能彰显自己“天命所归”的祥瑞之事。
“哦?竟有此等奇树?”
“千真万确!殿下若不信,臣愿亲自引路!”林骁拍着胸脯保证,同时,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隐晦地给了苏静姝一个眼神:交给我。
那是他们之间,自幼便有的、无人能懂的默契。
苏静姝瞬间便明白了。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心头那块被太子压着的巨石,悄然落了地。
夏承宇果然上钩,笑着对身边的几个官员道:“既是如此奇景,诸位爱卿,便随孤一同去开开眼界吧!”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被林骁引着朝后园深处走去。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开的瞬间,林骁在转身之际,对苏静姝做了一个极细微的口型。
苏静姝看懂了,那是“假山后”三个字。
她心中一跳,待林骁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拐角后,便借口更衣,悄然脱离人群,朝着示意的方向走去。
她穿过一片红梅林,来到一处僻静的回廊。
回廊的尽头,便是由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
这里远离宾客,只有风吹过梅树枝头的沙沙声。
冷冽的空气中,暗香浮动。
她刚在假山脚下站定,一道熟悉的身影,便从假山的另一侧闪了出来。
是林骁。
“你……太子殿下他们呢?”苏静姝看着他,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
“我让长兴侯家的猴崽子带他们去绕花园了,”林骁几步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那株‘绿萼’梅,就算开花,也得等到下个月。够他们找上一阵子了。”
苏静姝听他这般将太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心头一时又急又觉得好笑,嗔了他一句:“你真是胆大包天。”
“为了见你,胆子不大些怎么行。”林骁收起了笑容,神情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他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在假山的阴影下,显得深邃而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这般灼热的目光,让苏静姝有些无措,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轻声问道:“你……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有。”林骁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静姝,我要走了。”
苏静姝的心猛地一沉。
她豁然转头,眼中满是震惊:“走?去哪里?”
“去北疆。”林骁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过了祖母的寿宴,便去北疆大营,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
北疆……这两个字像两座沉重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苏静姝的心上。
那是个黄沙漫天、尸骨盈野的地方。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心就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为何……这般突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不突然。”林骁的目光变得悠远:
“我们林家的男儿,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上雍城太安逸了。
我想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将军,一个能真正守护大夏、守护……我想守护的人的将军。”
他说到最后,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脸上,那眼神里的情意,滚烫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苏静姝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又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知道他说得对,这是他的理想,是他的宿命,她不该阻拦。
可那份担忧与不舍,却如潮水般将她整个人淹没。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静姝。”林骁忽然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臂。
苏静姝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杂着淡淡酒气和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气息。
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鼓。
她看见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有些慌乱的、渺小的身影。
然后,她听见他用一种无比清晰、又无比温柔的语调,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一句她曾在书上读过无数遍的诗。
“《诗经》有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那声音不大,在这僻静的角落里却如同惊雷,在她心头轰然炸响。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那是男子对心爱女子最深沉、最炽热的爱恋与渴求。
他……他这是在向自己……
苏静姝的脑子彻底成了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足以将冰雪融化的滚烫情意,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仿佛都窜过了一道细微的电流,让她整个人都酥了半边。
“静姝,”林骁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往前靠了半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恳求与急切,“我……”
他正要将那句在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话说出口,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打破了这方寸间的旖旎。
“苏小姐可在附近?孤寻了半晌,怎么不见人影?”
是太子的声音!而且听起来,离这里并不远!
苏静姝浑身一个激灵,瞬间从巨大的震撼中惊醒。
理智与恐惧刹那间回笼。
她和林骁孤男寡女,私会于此,若是被太子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她脸颊红得快要滴血,满心的惊、喜、羞、怕,最终全都化作了最本能的动作。
她猛地伸出手,用力推了他一下。
“你……你胡说什么!”
她丢下这句色厉内荏的话,再也顾不上风度仪态,提着裙摆,猛地一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让她滚烫的脸颊感到一丝刺痛。
她不敢回头,一步也不敢,只能拼命地往前跑,那背影,仓皇得像一只被猎人惊扰了的梅花鹿。
背后,林骁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终于,她跑出了僻静的回廊,重新回到人群边缘。
她找到正在四处张望、一脸焦急的湘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气。
“小姐,您去哪儿了?可把奴婢急死了!”湘云迎上来,担忧地看着她。
当看清她通红的脸颊和微散的发髻时,湘云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促狭笑意。
苏静姝却没心情理会丫鬟的打趣。
她整理好衣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可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和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红晕,却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巨大波澜。
她重新回到宴席,机械地端起茶杯,却不敢喝,生怕颤抖的手会将茶水洒出来。
周围的欢声笑语,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诗,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那层隔在两人之间、名为“青梅竹马”的薄薄窗户纸,被他用这样一种滚烫而直接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挑开了。
而她,却用最狼狈的方式,逃离了那份她既渴望又畏惧的风景。
他即将远行。
而她,却连一句好好的道别,都未能说出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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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梅园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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