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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日熔金,寒风作甲,少年意气,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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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皇家马球场,是与太傅府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鉴心湖的幽静,只有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与雷鸣般碾过霜白草地的马蹄声。
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腊梅清芬,而是冰冷空气里那股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枯草的凛冽气息,混杂着神骏战马身上蒸腾的热气与骑士每一次呼吸间凝成的浓重白雾,共同酿成一种粗粝而滚烫的生命力,足以点燃在场者血脉深处的火焰。
球场四周的彩画看台上座无虚席。
东面是锦衣华服的王孙公子,西面则是珠翠环绕的世家贵女。
她们以毛茸茸的风兜半掩娇颜,只露出一双双美目,窃窃私语间,目光却无一例外地,都如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聚焦在场上那道火红色的身影上。
那便是武安侯府的嫡长孙,林骁。
今日的他,仿佛是从神话中驾着火云降临的太阳神。
他身着一袭为激烈对抗而特制的紧身红色劲装,衣襟与袖口处,用金线绣着一头作咆哮状的烈焰雄狮,在冬日阳光下流光溢彩。
他骑乘的,是一匹通体乌黑、无一根杂毛的西域宝马,名唤“踏雪乌骓”,四蹄翻飞间,黑色的鬃毛如墨云飘动。
红衣黑马,烈火与暗夜的交织,张扬到了极致,也耀眼到了极致,令满场俊彦,尽皆黯然失色。
十七岁的林骁,身姿挺拔如一杆即将离弦的箭。
他只用一根火焰纹发带,将墨黑长发高高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显利落不羁。
他有一张俊朗非凡的脸庞,剑眉如刀,鼻梁高挺,而那双唇,棱角分明,唇角天然地上扬,即便在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自信。
最夺人心魄的,是他那双眼睛。
瞳孔是极深的墨色,睁开时,仿佛揉碎了夏夜的星辰,又盛满了正午的骄阳,亮得惊人。
此刻,这双眼睛正全神贯注于激烈的赛事之中。
场上的局势已然白热化。
他所在的红队,正以一筹之差,暂时落后于由三位禁军骠骑都尉领衔的蓝队。
只见一枚楠木马球,被蓝队为首的李都尉一记横杆猛力击出,如离弦之箭般朝着红队的球门呼啸而去。
“哎呀!”看台上一片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林骁动了。
他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朗声长笑,笑声清越,充满了对挑战的兴奋。
他双腿猛然一夹马腹,口中同时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呼哨。
那通人性的“踏雪乌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一道黑色闪电,从侧翼斜刺里猛冲而出!
风驰电掣间,林骁的整个上半身几乎完全探出了马背,身体与草地形成一个惊心动魄的角度。
就在马球即将越过球门线的刹那,他手中那根杆头镶嵌紫檀的特制球杆以一个羚羊挂角般的弧度,精准地向下一捞!
“铛!”
一声清脆的金石交击之声,那枚势不可挡的马球,竟被他稳稳截下,驯服地黏在了杆头。
静默一瞬,满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然而,林骁对此恍若未闻。
他的眼中,只有敌对的球门。
截下球后,他毫不停留,手臂一振,人与马便如一道席卷枯草的旋风,朝着蓝队的半场风驰电掣而去。
蓝队两名队员立刻策马形成包夹之势。
面对夹击,林骁的脸上反而绽开了一抹更加张扬的笑意,灿烂得如同撕开云层的太阳。
就在两马即将合围的瞬间,他猛地一勒缰绳,身下的“踏雪乌骓”竟是人立而起,前蹄凌空!
两名对手的坐骑受了惊,攻势为之一滞。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空隙,林骁已然策马从两人中间那道不可能通过的狭窄缝隙中,如游鱼般硬生生地挤了过去!
他甚至在穿过的一瞬间,还游刃有余地朝其中一人挑了挑眉,那神情,带着几分善意的挑衅。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充满了惊人的美感与野性的力量感。
突破后,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他策马狂奔,火红的身影在枯黄的草场上拉出一道绚烂的残影。
距离球门十丈,五丈……他高高扬起球杆,猛然挥下!
“砰!”
一声沉闷如战鼓的巨响,马球化作一道白色流星,精准无误地射入了蓝队球门!
“入了!平分了!”欢呼声响彻云霄。
进球之后,林骁缓缓勒住缰绳,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回首望向为他疯狂欢呼的人群,终于露出了一个毫无保留的、明朗耀眼的笑容。
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少年人征服世界后的满足与喜悦。
他就是上雍的骄阳,独一无二,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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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后,众人纷纷下马,兴奋地讨论着。
林骁被队友们簇拥在中间,笑着回应祝贺,将功劳分摊给每一个人,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模样。
这时,一个身形如铁塔般的青年,正牵着马,默默地从人群外围走过。
他便是今日红队中的一员,卫铮。
卫铮出身平民,凭着一身天生的蛮力在军中大比中脱颖而出,如今在禁军中挣了个小旗官的职位。
比赛中,他几次试图配合,却总因为技巧不足显得笨拙,反而打乱了节奏,心中正觉羞惭。
他打心底里佩服林骁的神技,却又对这些出身高贵、仿佛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世家子弟,有着一种天然的疏离。
在他看来,他们是天上的云,自己是地上的泥。
正当他准备悄悄溜走时,一个爽朗的声音叫住了他。
“卫兄,留步!”
卫铮身子一僵,回头只见林骁正拨开众人,大步朝自己走来。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真诚而热烈的笑意。
“林……林小侯爷。”卫铮有些局促地拱了拱手。
林骁却毫不在意,上前一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卫兄,你今天那几下冲锋,可真是带劲!就像一架横冲直撞的攻城锤!蓝队那几个老油条,见了你都得绕着走!”
卫铮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夸赞自己,黝黑的脸庞“腾”地一下有些泛红,讷讷道:“我……我那是瞎撞,不懂章法,差点坏了您的事……”
“欸,话可不能这么说。”林骁摆了摆手,神情认真了起来,“你的冲劲,是你的长处。战场上,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靠的就是这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用球杆在地上比划了一下,笑道:“攻城锤虽猛,却不善转圜。战场之上,刚柔并济,方为上策。你的力量,若是能配上更精妙的控马技巧,那才是真正的所向披靡!”
这番话,说得既中肯,又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教训意味。
卫铮听得一愣,心中那点因为出身卑微而产生的芥蒂与自卑,不知不觉间竟消散了大半。
“走!”林骁见他听进去了,一把揽住卫铮宽厚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外带,“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我做东,咱们去城里最好的‘醉仙楼’,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拒绝的热情与豪气。
卫铮被他亲热地揽着,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好!”
此举,不仅让卫铮心悦诚服,也让周围其他的将门子弟与平民士兵们,对林骁的磊落胸襟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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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熔金般的余晖为巍峨的武安侯府,镀上了一层肃杀的轮廓。
与太傅府的雅致不同,武安侯府的建筑风格处处透着军旅世家的简朴与刚硬。
空气中,闻不到花香,只有一股淡淡的、属于兵器和皮革的味道。
林骁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府中,径直走向了府邸后方的演武场。
果不其然,他的父亲,当朝镇北将军、武安侯林蔚,早已一身玄黑戎装,负手立于场中央。
林蔚年近四十,身形魁梧如山,脸上从左额到右颊,刻着一道浅浅的伤疤,那是戎人第一勇士留下的“勋章”。
他静静站着,便自有一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
“爹。”林骁收敛了所有笑意,恭敬地行了一礼。
林蔚没有回头,淡淡地问道:“今日的马球,赢了?”
“是,侥幸赢了。”
“听闻你风头无两?”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队友们配合得好。”林骁不卑不亢。
林蔚这才缓缓转身,一双虎目如电,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花拳绣腿,在真正的战场上,救不了你的命,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你身上的酒气,隔着十丈都能闻到。
怎么,赢了一场给女人看的游戏,便觉着自己天下无敌了?”
“孩儿不敢。”林骁垂下眼帘。
“不敢?”林蔚冷哼一声,魁梧的身形猛然一动,随手抄起一杆玄铁长枪,手腕一抖,枪身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嗡鸣,带起的劲风已让林骁皮肤刺痛,枪尖便如毒蛇出洞,直指他的咽喉!
“那就让我看看,你这几个月沉浸在上雍城的温柔乡里,功夫落下了几成!”
话音未落,枪尖已然递出,带着凌厉刺骨的破风之声!
林骁脸色骤变,酒意在这一瞬间被惊得烟消云散。
他脚下猛然发力,身形如落叶般向后飘飞,同时顺手抄起一柄青钢长剑,仓促间横剑格挡。
“锵!”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林骁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传来,震得他虎口剧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蹬蹬蹬”连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父子间的考较,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林蔚的枪法大开大合,沉稳厚重,每一招都充满了沙场之上千锤百炼的实用与狠厉。
而林骁的剑法则轻灵飘逸,迅捷如风,在父亲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如一叶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扁舟。
“锵!锵!锵!”
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在渐暗的天色中四溅。
林骁额上很快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又是数十招过去,他一个躲闪不及,被父亲变招的枪杆末端,重重地扫中了右肩。
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他一个趔趄,长剑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远处。
冰冷无情的枪尖,再一次,稳稳地停在了他的咽喉前,分毫不差。
“你的剑,比上次快了三分,身法也更灵巧。但你的心,乱了。”林蔚缓缓收回长枪,声音依旧平淡,“上雍城的繁华和赞誉,已经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你的脚,开始磨损你的锐气了。”
林骁喘着粗气,揉着发疼的肩膀,默默捡回剑,躬身道:“孩儿知错。”
“知道错,就要改。”林蔚将长枪插回兵器架,转过身,目光望向北方的天际,“我已经向圣上请命,过了下月你祖母的寿宴,便送你去北疆大营,从最底层、不配有姓名的小旗官做起。”
此言一出,林骁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兴奋与向往。
去北疆!那是每一个林家男儿的宿命与荣耀所在!
林蔚看着儿子眼中瞬间燃起的熊熊火焰,那张常年冷硬如冰的脸庞上,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欣慰:
“我们武安侯府的子孙,从不是养在锦绣窝里的废物。
真正的功勋,要靠自己一刀一枪去战场上挣。
去吧,去北疆那片广阔的天地,去闯出你自己的名堂,让你‘林骁’这个名字,凭你自己的本事,真正响彻大夏!”
“是!”林骁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在左胸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孩儿林骁,绝不辱没武安侯府的门楣!”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享受万千欢呼的阳光少年,而是一个即将奔赴铁血战场的战士。
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苏静姝那张清丽绝尘的脸庞。
他想起了她抚琴时安静的侧影,想起了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澈眼眸。
他想,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只有那样,他才有资格,永远理直气壮地守护在那轮清冷的明月身旁,为她遮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让她可以永远在他的羽翼下,安心地弹奏她喜欢的琴曲。
那份深藏于心的柔软情愫,与此刻胸中熊熊燃烧的壮志豪情,终于完美地交织在一起。
他,是上雍的骄阳。
而他的光芒,终将不再只为这一座城,而是要照亮更广阔的、属于家与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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