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超时,烧烤来的时候都快九点了,栾恕把餐桌收拾了一下把烤串都摆出来,屋子里顿时一股孜然香味。
“你就这么把小孩哄睡着了?”骆又清拉开椅子坐下。
栾恕坐他对面:“闻这味她肯定想吃,狗大老远闻见都得兴奋地打圈转。”
三岁半小不点被哄睡着,就剩他俩一下被调回成年频道,说话都更百无禁忌了点。
骆又清漫不经心道:“你拿你妹跟狗比?”
“少他妈度解读,我就比喻,”栾恕睨了他一眼,他饿得不行夹了口炒豆角吃,“她本来平时也九点多睡,今儿稍微早点没差。”
桌上看着不少,但骆又清知道栾恕挺能吃的,估计也就刚好剩不下的程度,他拿捏着个鸡肉串吃,稍凉,但味道很顶。
点的这家叫老兵烧烤,相当泯然于世的店名,味道还不错,栾恕高中时常去这家店,骆又清攥着根竹签,瞧着栾恕的表情觉得他大概没能靠老味想起些什么回忆来。
栾恕掀起眼皮,喉结随着吞咽而上下滑动,他看了眼时间:“你们住校的门禁几点?”
“十一点落锁。”
“那时间还够,我这走过去十分钟。”
小孩睡了,屋里空调都打低了几度,凉风阵阵吹,裹挟着各种电器运作的细微声响,他俩沉默地吃了一会儿,不是总有话可聊的,尤其那会儿骆又清说栾恕失忆后还见过这事,话就更少。
栾恕面前摞起了一堆竹签子,反观骆又清那没多少。
“怎么想起找兼职的?”他问。
骆又清像是吃饱了,环着胸朝后靠:“家里条件一般,光靠奖学金不够。”
“哪个专业的?”栾恕跟采访似的,俩人就在这一问一答。
“高材。”
“什么东西?”
“高分子材料与工程,材料工程学院的。”
“听着挺牛逼的。”
然后就又没话了。
栾恕其实想问他们高中那会儿也这样没营养地尬聊吗?但转而想今天已经是他近半年,除了跟栾遥知以外,话说得最多的一天,他喉咙此时干得不行。
骆又清的确跟别人不一样,身体下意识待人接物的反应比记忆真切。
跟骆又清设想不同,桌上还剩些烤串没能吃掉,但他们应该都吃饱了,没人再动筷子,就这样四目相对,就像在玩谁先说话谁认输的游戏。
“我以为你想起了点什么,你今天的反应像是认得我。”骆又清如实说。
栾恕没说话,只是径直起身回卧室,准备把昨天见到的那张合照拿给他看,但在离开卧室前,他把相框拆了下来,本就岌岌可危的玻璃在被拆下来的瞬间就撑不住碎掉了,玻璃碴稀里哗啦落满桌。
他将照片抖了抖,拿着出卧室,走到餐桌那递给骆又清看。
“我找到了这个,这是什么时候的?”他平复了下气息后,微微抿着唇问。
骆又清从他手里接过照片,用食指跟中指夹着,栾恕多看了两眼,他手指干净修长,指甲也整齐修剪。
“高二下半学期春季运动会,”骆又清拇指不禁在相纸上摩挲一下,“江希买了台单反,那天她自告奋勇做咱们班摄影师,结束集体合照时她留下咱俩让班主任帮忙拍的。”
他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平铺直叙。
“骆又清。”
栾恕冷不丁唤他的名字,骆又清下意识朝他看去,他站在自己身旁,手掌撑在靠背上,正垂着眼认认真真观察着他,烧烤香料味强烈霸道,骆又清却好像在这其间嗅到股淡淡的、萦绕在他栾恕周身的、专属于他的味道,时隔一年再度对上这双眼,但又好像跨越几个世纪。
“咱俩应该是朋友吧?”栾恕问得很直白,视线亦是,让骆又清有些难以招架。
在发愣的那几秒,骆又清其实短暂地回忆起高中那三年里的栾恕。
他俩没喝酒,光喝水,骆又清将头挪回来,直到矿泉水顺着喉管而下,他终于是舍得开口:“对,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栾恕沉默了会儿,坐回自己椅子后,还是没忍住点了根烟,深吸一口,那白烟轻飘飘地围着他转。
“刚还不让我抽。”骆又清看他。
栾恕指尖夹着烟,滤嘴那圈被咬着很深的齿痕,却没来由地笑了下,答非所问:“我高中有几个好兄弟?就你?”
“差不多。”
“合着我高中三年混得这么惨?”栾恕挺会自嘲,只是半晌他又低声说,更像喃喃自语,“那还挺抱歉的,你最好的朋友要不是看见旧照片,就真把你忘了。”
骆又清笑笑早已经不在意:“没事,你现在也未必记得。”
“……”真他妈地狱笑话。
整栋房子,就光他俩在的餐厅亮着灯,其他冗余用不着的灯都没开,从客厅整面落地窗望出去,隔壁居民楼亮灯人家越来越少,世界偃旗息鼓,静谧一如平日。
骆又清伸手按亮了手机屏幕,从餐椅上起身:“不早了,还有半小时锁门。”
“我送你。”栾恕把烟随手一掐。
“不用,又不是小学生,”骆又清扫了眼餐桌面,“垃圾给你捎下去?”
栾恕没推脱:“谢了。”
把餐桌简单整理干净,骆又清提着包垃圾准备离开,他换鞋时栾恕半靠在鞋柜那看着他。
“有空再来。”
“行。”
骆又清转过身,握着门把手就要开门,门被拉开的瞬间,楼道离声控灯随着门的响动而亮起,将他的背影轮廓映得柔和。
“最后好个奇,”骆又清脚步定在门口,也没转头,“在清华待的不好吗?怎么忽然想起回来了?”
“混不下去了,所以灰溜溜滚回家找妈,就这样。”只听语气,吊儿郎当地满不在意。
“哦,是吗。”
“砰”地一声,门被合住。
这门隔音可真好,栾恕丝毫听不到楼道里的动静,他大概在那站了五六分钟,始终望向紧闭的屋门,最后终于记起挪动脚步,沉重地仿佛灌了铅。
-
栾恕和骆又清的工作时间全是错开的。
周一三四栾恕来,周二五六日骆又清去。
材工和软院主教学楼其实离得不远,但勤大毕竟不是两室一厅,自那顿晚餐后,栾恕再遇见骆又清就是那星期的周日。
星期日栾恕原本没打算去店里,因为答应栾遥知要去赶海,小不点在幼儿园听到伙伴炫耀,便念叨着也想去。
勤市是北方著名海滨城市,半日潮港,一天中会有两次涨退潮,周日这天最佳赶海时间正值最热最晒十一二点,结果天公不作美,突发高温预警,大概是酷暑残留的最后余韵。
“小姨!”栾遥知带着遮阳帽,从店外跑进来。
陈静惊喜着,她很爱姐姐留下的这个宝贝:“小只怎么来了?不是去海边吗?”
栾恕不伦不类挎着个儿童水壶,跟她在身后:“太热了,她肯定受不了,在家又呆不住,闹着找小姨。”
跨进门框瞬间,在空调作用下憋闷燥热的暑气才算缓解些,栾恕半靠着柜台,朝后厨不经意瞄了一眼。
“骆又清今儿没来?”他刚开口问时,被念叨着的那人就撩开门帘从后厨出来。
“来了,在洗手间。”骆又清多瞧了他一眼。
栾遥知蹭地转过脑袋瓜,她认生但也社牛,仰着小脸笑嘻嘻地说:“又清哥哥!”
“好久不见啊,小只。”谁跟小孩说话都得夹起来,这是被动技能。
十点多,店里没多少顾客,栾遥知拉着小姨絮絮叨叨聊天,剩他俩杵在柜台这,诡异地尴尬起来。
“工作还习惯吗?”栾恕挑起个话头,冷淡嗓音听着有些沙哑。
骆又清扫他一眼,笑起来:“喝点什么?”
“你来做?”
“嗯。”
“那就柠檬绿茶,多加点冰块。”
他报出来,骆又清转身便走向操作台,动作娴熟,栾恕抱胸靠着墙朝里看,背身对他的青年微微低头,露出一截清瘦干净的后脖颈。
漫不经心接过饮料时,栾恕看着他直接问:“你以前干过?”
骆又清干脆承认:“以前做过暑假工。”
“嗯,”栾恕懒洋洋喝了口柠檬茶,凉爽,微酸微甜,染着他双唇都有些发亮,“可以,做得比我好,老板快用不上我了。”
骆又清看他:“你不是老板?”
“她俩才是,”栾恕偏过视线,指指那俩角落里玩得正欢的小姨和外甥女,勾了下唇笑得不达眼底,“抱妹妹大腿,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
骆又清皱了下眉,晦涩地看向如今活得过分朴素的栾恕。
两个月前,陈静这间店一度撑不下去。
栾恕记忆里,他跟母亲陈钰唯一的妹妹陈静并不亲近,不过旧事他多少了解,陈静年轻时轻信歹人,甚至为爱跟家里斩断亲缘,千帆过尽,总之如今的陈静无婚无育,独自守着这间小店。
之所以有了联系,一是勤大离这太近,而除此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栾遥知有天小声对他说,她想妈妈了,幸好,陈氏两姐妹长得很像,三岁的栾遥知至少能在姨姨身上找到些寄托,二十岁的栾恕亦是。
挺奇怪的,他分明失去的是高中三年的回忆,但从小共同生活的母亲在他脑海里形象却愈发模糊难辨,像混着团散不掉的雾气,压抑逼仄。
栾恕开始也帮不上陈静,他没钱,在北京半工半读攒下来的积蓄都花在栾遥知身上,但小孩子天然好像就能察觉到什么,她某天塞进栾恕掌心里一张银行卡。
“妈妈给的,不能给别人。”她当时这样说。
银行卡持有人是栾恕。这件事也是他去了银行才知道的,卡里有一百万,他拿着这笔钱,却感受到无比刺手。
这钱专门留给栾遥知,就缝在她最宝贝的毛绒小熊里,她那晚抱着被自己亲自“开膛破肚”的熊,跟散出来的棉花一起闷在被子里流眼泪。
陈钰是自杀。
晕倒在她追悼会上的栾恕再度苏醒时,已经没了记忆,这些事情都是后来由旁人像填鸭子一样生硬塞进他脑袋里,他用了一年时间才得消化。
拿着这一百万,栾恕以栾遥知的名义轻轻松松帮陈静填上店里的窟窿,他也知道有了这笔钱栾遥知将来能更无忧幸福的长大,这应该是陈钰在选择去死前为女儿留下的最后礼物。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栾恕会想,那陈钰留给他了什么?
……
“我也是打工仔,跟你平级的同事。”栾恕无所谓地轻笑。
骆又清嗯了这么一声,算作回应,目光却寸步不挪地静静瞧他。
正说着,栾遥知突然在旁边兴高采烈地叫起来:“哥哥!小姨说中午给我做糖醋排骨吃!”
陈静也跟着转过来,半调侃开玩笑地说:“中午去你们那吃吧,我得看看半大小伙养孩子有没有长进。”
“行。”栾恕笑了下。
陈静刚说完,仰头望向前台收银处站着的骆又清,她对这孩子很有好感,勤快麻利,待人温和有礼,更重要的还是栾恕的朋友。
于是她又道:“又清中午也跟着来吧,离得也不远,正好你们下午没事还能一起出去玩玩。”
骆又清垂下眼睫,沉思片刻后缓缓抬起头:“不了陈姨,下午学校还有事。”
“那好吧,辛苦你中午自己看店了。”
栾恕一直看着他,大拇指搓着往下流水滴的饮料杯:“没事干就过来玩,小只挺喜欢你。”
“有空就去。”他这样答,听着很像客套话。
不过栾恕却没想到,这份客套变现得这么快。
……
中秋假期第一日,他才刚哄完栾遥知睡着,今天去书店买了新的绘本她睡前就闹着要听,栾恕只好搬着小马扎坐到床头耐心讲。
也许是今天玩得还没收回心来,小姑娘比往天晚睡了快两小时,栾恕连哄带骗才让她睡着,小身子缩在被窝里,睡得安稳。
栾恕给她掖掖被角,又没忍住在她脸颊戳了戳,离开她卧室时,心好像被什么填满。
仍在茶几上嗡嗡震动着的手机,却打破这份温馨,栾恕冷下去的眼像是寒潭,盯着屏幕时扯起个讽刺的笑来。
“中秋节就必须阖家欢乐?栾林先生您他妈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点。”栾恕接起电话,只冲着对面留下一句,对方都来不及反应,就被挂断。
秋雨寒凉又急促,来势汹汹敲打着玻璃窗,客厅半黑着栾恕独坐在沙发上的身影萧瑟又孤寂,指尖猩红忽明忽灭。
手机又亮。
在烟草作用下,大脑清醒却也迷离,他眯眼盯着那屏幕,咂摸着如果把电话卡掰烂,日子能不能过得清静点。
后来俯身拿过手机,他自己又将这假设扼杀,二十一世纪,又不是石器时代,除非他将来打算带着栾遥知进山当野人去。
而当他看清来电人时,又忍不住地愣着那,几乎是掐着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接起来:“喂。”
“在家没?”电话那头是骆又清的声音,与平时不同,轻飘飘像浮在天上。
栾恕把烟掐灭:“在,怎么了?”
“借个宿?宿舍锁门了。”他这样说。
听完这话的同时,栾恕起身大步往玄关走,手机还贴着耳畔:“你现在在哪?”
“你家单元门口。”他说着说着,居然自己乐了。
怎么傻了?
栾恕始终保持电话畅通,电梯下行期间,听筒里就只有淅沥雨声和男人若有似无的地呼吸,“叮”一声抵达一层,他朝着单元门走,刚拉开门,就看见昏沉雨夜里,蹲在门口台阶上的骆又清,背影无端像一只可怜的、迷失的、蜷缩着的小流浪狗。
他来时一定没打伞,头发被雨淋得湿透了,薄外套贴在他皮肤上勾勒出清瘦身躯。
“骆又清。”
栾恕俯下身拍拍他肩膀,察觉到动静,原本呆坐着的骆又清慢了好几拍才转过头,楼道间声控灯暗掉,小区里昏黄路灯的光被雨浇弱,栾恕却清晰看到骆又清那双亮晶晶的,泛着潮意的眼睛。
他定定看了栾恕几秒,才终于说:“你来了?”
“喝酒了?”雨腥味没能盖掉他身上的酒气,栾恕蹙了下眉,蹲他旁边攥住他一只手腕骨,搭在自己肩膀上顺势拽他站起来。
骆又清能半清醒地挺到他来已是极限,被拉起来时,整个人已然脱力地靠在栾恕身上,贴得紧紧的,还要将头歪着埋进他颈窝里。
栾恕感觉到脖颈难以忽视的痒意,就是被雨淋过的短发支楞着,伴着呼吸频率一下下刮在他凸起的喉结之上。
“喝多了怎么跟胶皮糖一样粘。”栾恕看了他片刻后,这样无奈说。
正试图带着他进楼道,刚迈进门,就听见靠在他肩窝那家伙,低低的,像是埋怨又能听出些微不可查的委屈。
从栾恕的视角下,能瞧见骆又清浓而密的长睫,在轻颤。
“你怎么才……来,怎么才……”他就这样一直嘟囔念叨。
栾恕一直听到他不再念,都没能听出来。
他说的究竟是,你怎么才来,还是,你怎么才回来。
栾恕没了记忆,所以在他视角下,自己是直的。
其实弯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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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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