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听无尽,秋风来更多。
院里的石榴树开始掉叶子,使得斜阳能从枝桠间照入更多的光亮,把青石铺就的院子渲染成破碎的写意画。刘梨用竹帚将落叶拢成堆。枝上寥寥几颗果子,长得不甚饱满,她支肘数起红黄相间的石榴,他便在这时踏着石径而来。
逆着光,刘梨还是一眼认出了伍子骥。仿佛上一刻还在渡口依依惜别,如今见面,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却是哪里不一样了。见他靠近,刘梨微不可察地往后一步。
子骥觉察到她的疏离,目光闪烁,很快又如常道:“这棵石榴当年很费了番工夫才移来,如今无人打理,连果子都结不好了。”
见她还是默然无言,上前牵住她的一只手,“梨儿,我很想你。”慢慢抽离,刘梨背过身去,“你是谁?”
伍子骥愣住,强笑道:“我是你的子骥,西岭山下,蕉荫细雨,你许我婚姻的伍子骥。”他欺近拢住她双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筹备我们的婚事,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全张罗差不多了,当然,你的嫁衣首饰有不如意的尽管改去,咱们先在金陵成礼,回头……”
刘梨挣开他,竹帚倒在青石上,清脆的一声响,像一把刀斩断伍子骥的幻梦。
他尽量不被她的生分影响,转头又去看树,“刘家院里也有棵树,那天我坐在树下端着陶碗,喝的什么已经想不起了,只记得你穿件雪青的衣裳,从门后走出来,像一支带着晨露的朝颜花,枝枝蔓蔓缠在我心上,从此再没离开过。”他脸上带着憧憬,“现在想来那必定是棵枣树,枣树好,‘枣’归,‘早’归,这正应了咱俩早结良缘、衣锦荣归。”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刘梨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是谁?”
他还是说树,“枣树和石榴一样,都有多子多福、家族昌盛的意思。我们伍家绵延数世,名德相望,与庥盛衰。”他凝望树梢,仿佛回到了伍氏那个鼎盛的时代。
“因为卷入前朝‘厌祷’案,我祖父被杖杀,家人流岭南。母亲不堪解差所辱,半路自缢而亡;父亲,一个文藻翩翩的儒士,未到岭南就一病不起,临死还念叨着回中原。那些年伍家几十口子死的死、散的散,就剩我一人被老仆从死人堆里救了回来。”
刘梨听得心惊肉跳,伍子骥向来温和儒雅,不曾想这样的人竟背负如此艰辛的过往,只听自己颤着声问:“后来呢?你怎么回的中原?”
“那年边民作乱,到处烧杀劫掠,引发的大火烧了我们驻地,家里老仆趁乱把我藏了起来。事后对边官咬死称我已葬身火海,那些畜生问不出我的下落,拔了他舌头,扔在山里。他爬了一夜找到我,主仆二人隐姓埋名一路乞讨,这才回的金陵。”后面的事他不愿多说,只匆匆概过。
“那你又如何结识九鹿儿?她、你们和陆家是什么关系?”刘梨急道。
“这些以后再同你解释,如今你只安心在此准备衣裳首饰,等着嫁我就好。”他笼着她,一如蕉叶下的温柔桎梏。
“我如何安心?你们在谋划杜家什么?”她不自觉攀上伍子骥双臂,锁住他的眼睛道:“不是说杜淮琮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怎忍心伤害恩人?”
仿佛听了什么笑话,“知遇之恩?都是算计好的!杜淮琮枉称‘儒商’,既是商贾,何须做出仁义德厚的样子?他以为他是在赏识重用我,岂不知我是别人手中的刀……潜匿多年,快到收网的时候了。杜淮琮也算有福,不必亲眼看到杜家大厦倾颓。”
刘梨还要说什么,伍子骥抢道:“不必再问,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杜家这块肥肉早被人馋上了,那些人我们招惹不起!就算没有我,没有陆家酒舍,也会有别人为他们驱使。”他手背抚上刘梨脸颊,“梨儿你知道吗?他们答应为我伍家正名,想要重振门楣,我只有靠他们!”
他的眼底有一丝癫狂,哪里像刘梨认识的那个伍子骥?“子骥,稚子无辜,不要做出伤害修齐的事。”
他的眸色变冷,“哼,你是担心杜修齐,还是担心杜淮琤?”
瞬间坠入冰窟一般,这些日子刻意不去想的那个名字,却从伍子骥口中道了出来,“你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街上锣鼓喧天,你应该听到了,那是杜淮琤去曲家纳征呢。还没成亲,当着那么多宾客,杜淮琤迫不及待就要见曲小姐。”他看刘梨瞪大眼睛,似在压抑着痛苦,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那些话不经脑子就说了出口:“也难怪,曲小姐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杜淮琤当即将我支了开去,迫不及待与曲小姐独处。曲小姐又漂亮家世又好,哪是你这样的丫鬟能比的?”
“哈哈、哈哈。”刘梨笑得直不起腰,脸埋在胸前笑出眼泪,“丫鬟”,两颗泪珠儿砸在青石上,溅出墨色。“可不么,我就是个人人轻贱的丫鬟。”丫鬟?她不想啊。她不想卑微地活着,以前拼命读书、打工,就是要给外婆和自己挣个体面安稳的生活。命运和她开了个大玩笑,所有的计划还未施行就被生生折断。认识到回不去了,她也是尽力让自个儿过得好点,前世未尽的梦想深藏心底,再重新来过就是了。从底层的丫鬟做起并不让刘梨觉得难堪,总归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可是一旦在意的人将嫌恶、轻蔑这么直白地表露出来,她如遭雷击!那个蕉荫下互诉衷肠,决定相伴一生的人,突然变了模样,她还未来得及与他分享她的前尘过往,未倾诉她对他们未来的美好期盼,就被他的轻贱浇了个透心凉!
房门合上,将二人隔开。桌上有枚昨日摘下的石榴,红色的果皮暗沉灰败,不过一日工夫,就透出腐色。
伍子骥盯着紧闭的门,心情复杂,张了张口没出声,只交待哑伯看顾好她。哑伯拍拍胸脯,示意伍子骥放心。他扶着门框回头又望了望,刚才的话出口已有悔意,只是此刻再说什么她定是听不进去的。狠狠心,转身离去。
房里人听到院门合上的声响,方才死死咬住唇不让出声,这会才支撑不住呜咽出声。太阳彻底落了下去,屋里没上灯,唯有两行清泪闪着一点微光。
杜淮琤闭眼假寐,心没来由抽痛了一下。掀起车帘,远处谁家院墙里伸出一枝石榴,红扑扑的有几分可爱。“路上瞧见哪里有卖石榴的,买上几个回来。”他素来对这些果子不上心,这会特意吩咐下来,程锏立刻应下。
这两日他陪着曲家小姐鞍前马后献殷勤,金陵城里都在笑话白水杜家出了个情种,是个没见识的纨绔,还有好事者在杜家酒舍周遭吟诵“罗窗不识绕街尘,羡杀乌龙卧锦茵”,说他送只哈巴儿狗被人当面退回,着实伤了面子等等,杜淮琤全都充耳不闻。
漕船航运谈得差不多了,那些人把杜家几乎吃干抹净,何亦武气得告病不出,岳暮蝉、郑临风恨得直咬牙,无奈粮食被人家捏着,酒坊还出了叛徒导致秘方外泄,各地分号又被陆家挤兑打压,他们与杜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希望现在的忍让迁就能让杜家这个金字招牌多存续几年,以期能挣个逆风翻盘、绝处逢生。
只是今日杜淮琤吃了个闭门羹。
“二爷,漕船刚谈妥,他们就变脸了,这可……”他止住程锏,命车回府。
丹凤大街上,车行得很稳。那日后园详谈,曲雪吟并未给他明确答复。杜淮琤拿不准,拿不准这个女子是否如传说的那么果敢,毕竟目前的情况,曲家赢面很大,换作他在曲雪吟的角度也未必会冒风险倒戈。后来几次邀约曲雪吟对这个话题都避而不谈,二人只聊风月,同进同出,倒真似对小情侣一般。杜淮琤面上冷静应付,心里已焦灼万分。睁开眼,去取桌案上的茶水,空的。
那丫头在的时候,饮食上从无差错,不知……他愣了会神,她在瓜洲至少是平安的。马车停住,忙整肃容色下车。
“拿我的帖子,你亲自送到杨少监府上,说我诚邀少监大人赴宴。咱们再不情愿,也得会会这位宁王跟前的红人了。”
晚上程锏回来复命,脸色很不好看。习武之人本就带了一些戾气,此刻周身更是冷凝了冰霜一般。
杜淮琤给他倒了杯热茶,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忒那狗官!白白晾了爷两个时辰!”也不嫌烫,程锏一口灌下热茶,放下杯子才道:“我去杨府递帖子,连门都没进成。门房一会说老爷去公廨了,一会说被同僚请走了。我要留下帖子传话,他也不接。好歹使了银子才打听到,杨少监早有吩咐,若是咱们拜访,一律搪塞不见。”
杜淮琤没有多少意外,在房里踱了踱步,“青山不就我,我来就青山。杨少监不肯来,那只有我去堵他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