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体面媳妇,头发抿得油光水滑,呈上一本装裱精致的样册。这样册极厚,封皮竟是云锦做的,每页裱褙各色红布,初看都是一片红,仔细观摩却是各有千秋。“小姐您瞧瞧,这款是‘双喜锦地纹’,这款织的是‘万字不到头’,都是富丽吉祥的样式。小妇人自家最喜这款‘松鼠葡萄’,今年吴地新出的款,图案既俏皮,寓意又好,预祝公子小姐多子多福,瓜瓞绵绵。”
刘梨嫩着张脸,偏坐不置一词。
伍子骥摆摆手,两人放下样册退下。手指刚要抚上样册,看到指节上长年握笔的薄茧顿住,悻悻收回。
“这是金陵城里最好的绸缎铺子,挑副喜欢的,不论多少钱,梨儿的嫁衣一定要做到你满意。我要你嫁我的时候风风光光的。”他微弓着腰,不错过她每个表情。
那日不欢而散后,伍子骥来得更勤了。变着花样地哄刘梨开心,不是衣裳就是首饰,乃至街头的小玩意、零嘴儿都捧到她跟前来。如果不是如今境地,她该是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未婚夫俊朗又多金,难得还温柔小意,再奢求不得其他了。可他那句“丫鬟”像根刺已经深深扎进刘梨心里。伍子骥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但刘梨做不到,那种被倾慕之人厌弃的冰冷感她无法释怀。
住进小院已有月余,犹如软禁一般陷在这里,刘梨什么都做不了。她想出去,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总是与伍子骥僵持着绝无可能,唯有徐徐图之。
想到此,略缓和了神色,转过脸嗔道:“呸,谁要嫁你。”
这是缓过来了?伍子骥大喜。他蹲下身,双眼灼灼,“你要嫁我!梨儿,我心悦你久矣。”到底是女孩家,被这么直白表白,刘梨不知如何自处,红着脸只不看他。
子骥伸出手,捧住她脸庞,“我心悦你,想聘汝为妇、朝朝暮暮。伍子骥飘零江湖,幸得遇你。你我皆是孤苦半生,愿从此缔约良缘,结为夫妻,衍嗣绵延,终老一生,可好?”
刘梨神色动容,她渴盼许久想有个家,再不是孤鸿号于野。子骥声音低沉,充满了诱惑,她不能自已地点了点头。
“梨儿,你答应了?”伍子骥欣喜若狂。
刘梨咬着唇,好半天才吐出两字:“呆子!”
这两字宜嗔宜喜,姑娘家芙蓉花面,羞得通红。伍子骥得偿所愿,终于松弛下来,将头枕在刘梨膝上,“太好了,有梨儿作我妇,此生无憾!”
他看不见刘梨脸上神情,喜忧参半,还有分悲悯。很快又遮掩过去。
“那我叫她们再进来?”
“不,就几块布料,看得出什么?”
“梨儿说的对,恁几块料子能看出什么?明日我安排人送你去铺子里相看。”
她挑起眼梢,“你不陪我吗?”眼角含羞带怒,子骥哪见过她这模样,手情不自禁又抚上她脸颊,“这些时日总不得空,待娶你过门,我一心一意陪你。”
本就是端然的君子模样,说起情话却叫人心动神驰,刘梨乖顺地用面颊蹭蹭他的手,子骥怜惜,将人深深拢入怀里。
转日门前来了两顶小轿。
“又见面了,给姑娘道喜。”九鹿儿如风摆柳,妖妖娆娆给刘梨行了个礼。
面对这张肖似依菲的脸,刘梨总是讨厌不起来。“九姨不必多礼。”
“应当的,以后姑娘就是奴家主母,可不是什么奴婢丫鬟,礼数不可废。”刘梨轻笑,无视她话里的机锋。倒是哑伯,拿门闩杵地,发出一声闷响。
“哎哟瞧我,差点忘了正事。”九鹿儿甩起帕子,带起一阵香风。“家主命我带姑娘城里逛逛呢,这事儿我擅长,门外已备下小轿,梨姑娘快随我走吧。”
两顶小轿,四个轿夫,另四个膀大腰圆的长随,轿旁各跟了两个健壮的仆妇。这阵仗,说是哪家的官太太出门都信。不过在金陵城里,这样的规格并不算打眼。
一行人进了城中的锦罗阁。早就打好了招呼,阁内清场。九鹿儿花蝴蝶一样满场翩飞,看哪个都喜欢,介绍货物比掌柜的都积极,怂恿刘梨多试罗裳。
刘梨站在镜前任由她把各色衣料往自己身上比划,听凭九鹿儿和掌柜讨论裁制什么样式、如何搭配…兴致恹恹间,一抹流光忽然晃她一眼,刘梨忍不住伸手抚摸。
“姑娘好眼光,这件‘流光锦’统共织得两匹,一匹被曲家的大小姐买了缝制嫁衣,还有一匹如今就在姑娘手上。”锦罗阁的掌柜好不容易插上话,赶紧殷勤道。
刘梨闻言停下手,将布料放了回去。“如此金贵,不是我消受得起的。”
“主母若是担心价钱大可放心,别说这匹锦,就是把这间铺子买了也不费什么。家主特意嘱咐过,务必让主母开心。”
“我与他尚未成礼,叫主母太早了点。”
九鹿儿掩嘴,“这不早晚的事吗?好好,姑娘家面子薄,就先依你,那刘姑娘觉得这块料子怎么样?”
刘梨低头再看那匹布料,即便只有单一红色,仍就是流光溢彩、绚丽奢华,这样的料子她都不敢多摸,生怕两手粗糙刮花了它。
“太奢靡了,换一个吧。”掌柜的略有失望,脸僵了僵,打起精神再去换一批。
九鹿儿刚才那么高调,被刘梨这么一拆台怕是店家要误会她虚张声势。脸色沉下来,嗤笑一声,“我九姨出门逛街,还没这么憋屈过,到底是下面爬上来的,知道省俭过日子。”
“我年轻不懂事,不知道九姨当年出嫁是什么光景,烦九姨说出来好叫我们下面人见识见识。”
九鹿儿嚯的起身,这话正打在她痛处,猜不透伍子骥跟这丫头说过什么。罢了,那人正上心的时候,还是少招惹她为好。待过了门,依那人的性子,她就不信他是个长情的,小妮子总有落到她手里的机会。
刘梨不知九鹿儿的底细,多少有些猜测,看她的反应,想必是踩着她的痛处。二人各怀心思,互相应付,大略定下布料和款式,打道回府。唯有锦罗阁掌柜暗暗痛惜,两个女子也不知哪家内眷,本以为包场来了大主顾,最后定下的不过中等人家的规格,叫他对自家的满柜绮罗都生了怀疑。
夜里子骥前来,刘梨本要睡下了,又穿齐整起来见他。
“从城外刚回来,听说你今天去定了嫁衣,实在忍不到明日,想来看看你。”灯下观美人,别有静谧的美。她比平时更柔和,可能因为困倦,带了一些自己都没发觉的慵懒。
刘梨不答他,撑着脑袋点点头。
“怎的,不开心?”他想多待会,刻意找话与她说。“若是闷了,明天叫九姨带你去夫子庙逛逛。”
“不要。”她把一双眼望他,“她不喜欢我。”
女子一脸委屈,叫他好生怜惜。不及多想,伸手揽住她。“切莫多想,九姨就是副古怪的脾气。”
刘梨忍住这般亲近的不自在,“为何都叫她九姨?她是什么人?”
男人略沉吟,“九鹿儿原是我叔父的外室,祖父嫌弃她出身一直不许叔父迎她进府,故而一直心有怨怼。也幸好没入府,才在那场屠戮中幸存下来。”听他说起往事,刘梨不禁关切地望向伍子骥。
他感知到她的疼惜,心里宽慰,继续道:“后来我回中原,找到她,叔父那人一生不着调,最后死得也惨,对女人倒是大方。九鹿儿虽有钱财傍身,可这世道她一介女子岂是好立身的?”
刘梨方才起得匆忙,有一缕发没缠上。伍子骥把那缕发绕在指尖,“我说动她与我共事,因她跟过我叔父一场,故敬她一声‘九姨’。”他说得笼统,刘梨已感受到其中的不寻常。
“你叔父……”
打断她,“女孩子家,晚上听不得这个。”他抚过那双眼睛,“以后她若是再惹恼你,便与我说,为夫定为你出气。”
“哪里就‘为夫’了?”刘梨挣扎要站起来,一把被伍子骥拽回,下一瞬一双微凉的唇便贴上她的。
辗转厮磨,轻柔描摹她的唇瓣。
暗夜里,刘梨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
他贴着她的唇笑开,依旧抵着她说话,随着他张口一开一合,那柔软的嘴唇便轻羽般撩拨着她。
“傻瓜,下次亲你眼睛要闭上。”
依依不舍放开她,“夜深了,你早些安置。”刘梨讷讷点头。伍子骥深看她一眼,院门吱呀开合,确认他离去,刘梨才深呼一口气坐倒。
脑子里乱纷纷,一会是九鹿儿,一会是伍子骥。白日里见多的红像天幕一样向她压来,那些绮罗翻飞,束缚在一女子身上,身边携着同样一身红的杜淮琤冷冷凝视她。忽而那些红炸开,变成漫天血雨,裹挟伍家人惨烈的哭嚎,炸雷一样把刘梨惊醒。
原来是夜风吹开窗户打在窗棂上,夜里落了雨。
一层秋雨一层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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