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绎的秘书第三次打来电话时，沈凉夜正站在三十七层高楼的落地窗前。
手机在办公桌上震动，嗡嗡声像一只困在琥珀里的飞虫。她看着窗外，黄昏的光线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这个角度能看见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车流如织，人群如蚁，而她的世界却在最高处寂静无声。
电话自动挂断后，又立刻响起。这一次，沈凉夜终于转身，拿起手机。
“沈总，陆总那边……”秘书的声音小心翼翼。
“告诉他，我半小时后到。”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挂断电话，她走回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她已经看了三天，每看一次，就觉得那上面的字迹更陌生一分。八年婚姻，最终浓缩成几页纸，轻飘飘的，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凉夜拿起笔，在协议末尾又添了一条：公司股权各自保留，互不干涉。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现在，她亲手斩断。
茶室的包间里，陆绎已经等了四十分钟。
他难得有这样耐心等人的时候。在他掌控的商业帝国里，时间是以秒计算的资源。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他和沈凉夜约定好签离婚协议的日子。
门被推开，沈凉夜走进来。她穿着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八年过去，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只在她眼中添了几分沉静和疏离。
“抱歉，临时有个会。”她在对面坐下，包放在一旁。
陆绎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情绪的痕迹，却什么也没找到。
“你还是老样子，永远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讽刺还是陈述。
沈凉夜微微一笑，不接话，直接从包里拿出文件：“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只加了一条关于股权的，你应该不会在意。”
陆绎的目光落在她推过来的文件上，那上面她已经签好了字。沈凉夜三个字，写得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你就这么急着结束？”他突然问。
沈凉夜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如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陆绎不语，只是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包间里只剩下茶香和沉默，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还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吗？”他忽然问。
沈凉夜的手指微微一动，但脸上表情未变：“记得，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像是上辈子。
那是八年前的夏天，沈凉夜还是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而陆绎已经是陆氏集团的接班人。
他们在一次商务酒会上相遇，沈凉夜作为实习助理陪同出席。那天她穿了一条不合身的黑色连衣裙，借来的，肩带总是滑落。她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宫殿的灰姑娘。
然后陆绎出现了。他端着两杯香槟，递给她一杯：“新来的？”
沈凉夜点头，接过酒杯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那一瞬间的触感，让她整条手臂都麻了。
后来陆绎说，他当时被她眼中的惊慌和倔强吸引。那种明明不知所措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像极了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消息震惊了整个商界。陆氏集团的继承人和一个毫无背景的实习生，这种结合只存在于童话里。
婚后的第一年，他们住在市中心的一套公寓里，不大，但温馨。陆绎那时还不是现在这个冷漠的商人，他会下厨为她做早餐，会在她加班时开车去公司楼下等她，会记得每一个纪念日。
沈凉夜曾经以为，那就是永远。
“签字吧，陆绎。”沈凉夜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陆绎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连这最后一点时间都不愿意多给我？”
“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沈凉夜说。
“浪费？”陆绎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渐冷，“原来你是这么定义这八年的。”
沈凉夜没有回答，只是将笔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陆绎终于低头，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包间里格外清晰。
“恭喜你，自由了。”他说，将文件推回给她。
沈凉夜仔细检查了一遍签名，然后将其中一份收进包里，站起身：“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没有说再见，因为知道不会再见了。
陆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挺直，决绝，没有一丝留恋。他端起已经冷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走出茶室，傍晚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沈凉夜坐进驾驶座，却没有立即发动车子。她看着前方，目光空洞，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击。
八年。
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职场精英；从仰望陆绎的灰姑娘，变成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合作伙伴。这条路，她走得太辛苦。
最初的甜蜜只维持了不到两年。随着陆绎完全接手家族企业，他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沉默。而沈凉夜不甘心只做陆太太，她开始创业，从一个小工作室做起，一步步打造出自己的品牌。
他们变成了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奔跑，却再也没有交集。
争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沈凉夜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些无声的对抗，那些被工作填满的夜晚，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
最后一次争吵，是在三个月前。陆绎希望她放弃自己的公司，回归家庭，生儿育女。而她无法接受。
“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她问他。
“那你又理解过我吗？”他反问。
那一刻，沈凉夜知道，这段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
沈凉夜发动车子，汇入车流。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等红灯时，她无意中瞥见路边一家小店。那是一家已经关门的甜品店，橱窗里贴着“出租”的字样。
她突然想起，那是他们刚结婚时常去的地方。陆绎不喜欢甜食，但总会陪她去，点一杯黑咖啡，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下一整块蛋糕。
“你为什么喜欢看我吃蛋糕？”她曾经问。
“因为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幸福，让我也觉得幸福。”他当时这样回答。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促。沈凉夜猛地回过神，踩下油门。
回忆是奢侈品，她消费不起。
陆绎在茶室里坐了很久，直到夜幕完全降临。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她签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问：“你后悔吗？”
陆绎没有回答。后悔这个词太轻，承载不了他现在的心情。
挂断电话后，他拿出皮夹，从最里层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沈凉夜笑得灿烂，眼睛像落满了星星。那是他们去度蜜月时拍的，在希腊的一个小岛上。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陆绎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人像，眼神复杂。
离婚是他先提出来的，但他知道，先放弃这段婚姻的人，也许是他，也许是她，也许他们两个都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
只是为什么，当真的一切结束时，心会这么痛？
沈凉夜回到公司时，大部分员工已经下班。她独自一人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室，没有开灯，径直走到落地窗前。
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因为谁的悲伤而停止运转。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的战场。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婚戒。简单的铂金圈，内侧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八年来，她几乎没有摘下过它，现在手指上已经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她握紧戒指，冰凉的金属硌在掌心。
一段婚姻结束是什么感觉？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某种更深刻、更绵长的空虚。像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而且是最柔软的那部分。
手机响起，是助理发来的明天会议安排。沈凉夜深吸一口气，将戒指放进抽屉最深处。
生活还要继续，无论内心如何崩塌，表面必须不动声色。
这是她学会的，最艰难的成年礼仪。
窗外，夜色渐深。沈凉夜站在玻璃前，看着倒影中的自己——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刚刚结束了一段八年的婚姻，前途未知。
但她没有哭。眼泪是弱者的特权，而她早已习惯坚强。
今夜很长，但总会过去。
就像爱情，来了，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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