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空壳
签字笔落在协议上的声音,其实很轻。但在沈凉夜的耳中,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深潭,“咚”的一声,闷响之后,是无边无际的、死寂的涟漪。
她没有再看陆绎的表情,利落地将属于自己的那份协议收进包里,起身,离开。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疑。高跟鞋踩在茶室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哒哒”声,像是为她这八年的婚姻敲响的终场倒计时。
直到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将外面那个可能还有他目光的世界彻底隔绝,沈凉夜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她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心脏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密集的、细碎的疼痛,不像刀割,更像被极细的丝线一圈圈缠绕,然后缓缓勒紧,透不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这股莫名的情绪压下去。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一如她此刻纷乱却又刻意维持平静的心绪。
她没有回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婚房,而是直接驱车前往了她婚前购置,但几乎没怎么住过的一套高层公寓。那里,几天前她已经让助理请钟点工初步打扫过。
公寓位于市中心另一个高端小区,视野开阔,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冰冷,却足够安全。推开门,一股久未住人的、带着清洁剂淡香的空旷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陆绎的痕迹。没有他惯用的古龙水味道,没有他随手放在玄关的财经杂志,没有他挑剔地选回来的那个昂贵却不符合她审美的玄关柜。
空空荡荡,真好。
沈凉夜甩掉高跟鞋,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似乎都上演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而她的那一盏,从此熄灭了。
她站了不知多久,直到胃部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搐感,才想起自己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走到开放式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瓶矿泉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她拧开一瓶,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点不适,却也让她感觉更空了。身体是空的,房子是空的,心,好像也是空的。
这种“空”的感觉,比悲伤更让她无所适从。
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是苏蔓。
“签了?”苏蔓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嗯。”沈凉夜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样?”
“能怎么样?”沈凉夜走到沙发边坐下,将自己陷进柔软的靠垫里,语气试图轻松,“就像完成了一个拖了很久的项目汇报,松了一口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苏蔓才叹道:“凉夜,在我面前就别硬撑了。”
“没硬撑。”沈凉夜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就是有点累。以后,总算可以专心搞事业了,不用再分心去经营一段……看不见未来的关系。”
“陆绎呢?他什么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沈凉夜扯了扯嘴角,“陆总一向冷静自持,签字的速度不比我慢。”
她下意识地隐瞒了陆绎那一刻的迟疑和那句“你就这么急着结束”。那些微小的、不合时宜的波澜,不该再影响她接下来的路。
“男人啊……”苏蔓唏嘘一声,“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晚上出来,姐妹带你嗨皮,庆祝恢复单身!”
“不了蔓蔓,”沈凉夜拒绝,“今天想一个人待着。而且,明天一早,‘星耀天地’的项目启动会,我得准备一下。”
“工作工作,你就知道工作!”苏蔓抱怨,但了解她的性子,也没再强求,“那好吧,你自己好好的,有事随时打电话。”
挂了电话,公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沈凉夜点开手机,屏幕上是她和陆绎几年前去北欧看极光时拍的合照。照片里,她笑得像个孩子,整个人缩在陆绎宽大的羽绒服里,他低头看她,眼神是她后来很久都没再见过的专注和温柔。
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利落地操作,将手机里所有陆绎的单人照、他们的合照,全部选中,删除。接着是各种社交平台,取消特别关注,删除带有他痕迹的状态。
动作熟练得近乎残忍。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扔到一边,起身去浴室洗澡。热水冲刷着身体,带来些许暖意,却似乎怎么也暖不进心底那个冰冷的角落。
洗完澡,她裹着浴袍,从带来的行李箱里拿出睡衣。指尖触到一个丝绒盒子,动作一顿。打开,里面是那枚她刚刚摘下的婚戒。在室内灯光下,钻石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她看了几秒,然后“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将它塞进了衣柜最角落的抽屉深处,如同埋葬一段不愿再回首的过去。
这一夜,沈凉夜躺在陌生公寓的大床上,以为自己会失眠,会痛哭,会辗转反侧。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她只是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脑子里纷乱地闪过许多画面,从初见到热恋,从争执到冷漠,最后定格在下午茶室里,他签下名字时低垂的侧脸。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疲惫终于战胜了一切,她沉沉睡去。睡梦中,眉头依旧微微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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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陆绎在沈凉夜离开后,又在茶室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面前的茶早已凉透,苦涩凝结在杯底。他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捻动着。包间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点熟悉的、清冷的香水味,如今闻起来,却只剩下讽刺。
周秘书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向来一丝不苟、掌控一切的老板,此刻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里是罕见的空茫和疲惫。
“陆总,”周秘书轻声开口,“车已经备好了。”
陆绎回过神,将手里那支被捻得有些变形的烟扔进垃圾桶。“嗯。”
他站起身,动作间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只是周秘书的错觉。
坐进劳斯莱斯的后座,陆绎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回公寓。”
“是。”
车子平稳行驶。陆绎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第一次觉得这座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如此陌生而空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根部,那里原本戴着婚戒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印记。
他想起下午沈凉夜离开时的背影,那么决绝,连一句“再见”都吝啬给予。她总是这样,看起来冷静克制,一旦决定离开,就不会再回头。
八年前,她带着一腔孤勇和满心赤诚走向他;八年后,她带着被岁月打磨出的坚硬和疏离,离开得干脆利落。
是他,把那个曾经会看着他眼睛发亮的女孩,弄丢了。
手机震动,是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陆绎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眼神微冷,顿了片刻,才接起。
“妈。”
“阿绎,听说你今天和沈凉夜把手续办了?”陆母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陆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嗯。”
“办了好。”陆母语气缓和了些,“你们本来就不合适。她那个性子,太要强,不懂得体贴你,也撑不起陆家女主人的担子。之前你王伯伯家的女儿……”
“妈,”陆绎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淡漠,“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会处理。最近集团事多,家里的事,以后再说。”
不等陆母再说什么,他直接结束了通话。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陆绎疲惫地闭上眼。所有人都认为他和沈凉夜离婚是解脱,是及时止损。连他自己,在提出离婚时,也以为是厌倦了那些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是想要摆脱那段令人窒息的关系。
可为什么,当一切真的结束时,他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片荒芜。
车子抵达他位于顶层的复式公寓。这里比他和沈凉夜之前的婚房更大,更奢华,也更冷清。智能灯光依次亮起,照亮空旷得几乎没有生活气息的空间。
他没有开主灯,径直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冰球间晃动,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依然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他走上阳台,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拂在他脸上。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城市另一端的璀璨灯火。他不知道,沈凉夜此刻在哪一盏灯下,又在做着什么。
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而寒冷?
还是说,她真的如她表现的那般洒脱,已经将他们之间的八年,彻底翻篇?
陆绎又喝了一口酒,辛辣感刺激着味蕾。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通讯录,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凉夜”。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最终,他自嘲地笑了笑,锁上了屏幕。
他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再去打扰她?离婚是他先提的,路是他选的。现在这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矫情可笑。
只是,心脏某个地方,确实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透着风。
这一夜,陆绎站在高高的阳台上,望着脚下沉睡的城市,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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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沈凉夜被闹钟准时叫醒。
头痛欲裂,眼睛也有些肿胀。她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的自己,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冰冷的粉底液仔细遮盖掉所有疲惫的痕迹,涂上提升气色的口红,再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
换上熨帖的职业套装,踩上高跟鞋。开门出去的瞬间,她又变成了那个无坚不摧、冷静自持的沈总。
“星耀天地”是本市一个备受瞩目的高端商业综合体项目,沈凉夜的“凉野设计”经过几轮激烈竞争,才拿到了其品牌视觉系统和部分空间设计的合作机会。这是公司今年最重要的项目,也是她离婚后,事业上必须打响的第一炮。
启动会在甲方的会议室举行。沈凉夜带着助理和核心设计师提前十分钟到达,资料准备齐全,演示文稿反复演练过多次。
然而,当她推开会议室的门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椭圆会议桌的主位旁,坐着一个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陆绎。
他穿着深灰色定制西装,身形挺拔,神情淡漠,正低头听着旁边项目负责人的汇报。晨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抬眸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窜过。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沈凉夜的心脏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随即被她强行稳住。她面上波澜不惊,对着主位的项目总微微颔首,然后带着团队在自己的位置落座,姿态从容,仿佛昨天那个和他签署离婚协议的人不是她。
项目总笑着介绍:“陆总,沈总,二位应该不用我多介绍了吧?这次项目,陆氏集团是主要投资方,陆总会亲自跟进。凉野设计是我们精挑细选的设计合作伙伴。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沈凉夜端起面前的咖啡,指尖微凉。她看向陆绎,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陆总,好久不见,请多指教。”
陆绎看着她那无懈可击的笑容,眼神微沉,面上却同样回以疏离的礼貌:“沈总,期待贵公司的方案。”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会议正式开始。沈凉夜很快进入状态,条理清晰地向在座众人阐述初步构思和设计方向。她语言精炼,逻辑严密,展现出的专业素养让人挑不出错处。
陆绎坐在对面,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演示屏幕上,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在台上自信从容、光芒四射的样子,和昨天在茶室里那个冷漠疏离、甚至带着点脆弱的女人判若两人。这就是沈凉夜,永远能最快地切换角色,永远不在人前示弱。
他记得几年前,她刚开始创业时,还会在遇到难题时,带着困惑和疲惫向他求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需要他了?是他一次次因为工作缺席她的重要时刻?还是他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她所谓“小打小闹”的事业的不以为然?
会议中途休息。沈凉夜起身去洗手间。
站在盥洗台前,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驱散心头那点因意外遇见而带来的烦躁。镜子里的女人,妆容精致,眼神坚定。
她告诉自己,沈凉夜,从现在开始,他只是你的甲方,陆总。仅此而已。
整理好情绪,她转身走出去,却在走廊拐角,迎面撞上了等在那里的陆绎。
他靠在墙上,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似乎特意在那里等她。
走廊光线昏暗,空间逼仄。他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沈凉夜脚步一顿,面上维持着镇定:“陆总,有事?”
陆绎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像是要找出什么破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比在会议室里低沉了几分:
“搬去哪了?”
沈凉夜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一下,随即淡淡回答:“这似乎与陆总无关。”
陆绎逼近一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雪松味的凛冽气息瞬间将她笼罩。“沈凉夜,我们昨天才离婚,今天就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是不是太急了点?”
沈凉夜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毫不退缩:“陆总觉得,离婚后的前夫和前妻,应该是什么姿态?频繁问候?互相关心?”她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我以为,我们之间最好的状态,就是互不打扰。”
“互不打扰?”陆绎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锐利,“所以,即使在这个项目上,我们也必须装作完全不认识?”
“不是装作,陆总。”沈凉夜语气平静,“我们本来就是甲乙方的关系。以前是,现在是,未来几个月也是。保持专业的距离,对彼此都好。”
她说完,不再看他,侧身从他身边走过,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又决绝。
陆绎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指间的烟被他无意识地捏弯。
她总能这样,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伤人的话。
而他,似乎永远无法像她那样,轻易地将过去八年,从生命里剥离干净。
走廊尽头的光有些刺眼。陆绎眯起眼,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离婚,不仅仅是一纸协议的结束。
它意味着,那个叫沈凉夜的女人,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掌控的速度,彻底退出他的生命。
而他,竟然开始感到了一丝……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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