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政司之设,犹如一石入水。其涟漪所及,远不止于田亩稼穑,更悄然触及世家门阀视若禁脔的选官之权。虽科举之制肇始于前隋,已行百有余年,然寒门学子入仕之途依旧逼仄。此司之立,无疑为寒门另辟蹊径,虽初时微末,却足以引动世家侧目。
紫宸殿的夜烛甫熄,廷议的余音尚萦绕于梁。一份发自尚书省、关于农政司第三季度用度的批复文书,却已悄无声息地送入驿传,发往各州——朱批赫然在目:“流程未备,依制驳回”。
暮色渐沉,将皇城的飞檐染成墨色。沈知白独坐在值房内,最后一缕天光透过直棂窗,在他青色的官袍上投下细长的光斑。这位新晋的户部侍郎不过三十出头,眉宇间却已凝着挥之不去的倦意。案头那方鸡血石镇纸压着的招贤榜,墨迹犹带松烟香,可窗外传来的市井喧嚣,却已带着隐隐的敌意。
“大人!”司史李晋几乎是跌进来的。这个一向稳重的老吏此刻官帽歪斜,额上汗珠顺着花白的鬓角滚落,“东西两市流言如蝗,说咱们农政司要加征‘劝农税’,连菜贩走卒都在传...”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着。
沈知白搁下茶盏。那是只越窑青瓷,胎薄如纸,茶汤正映出他骤然收紧的瞳孔。他起身时,腰间算袋中的算筹撞上紫檀案角,发出沉闷的声响。
“流言从何而起?”他推开北窗,晚风忽的灌入,吹得案头文书哗啦啦地翻动。远处皇城轮廓正被暮色吞噬,而更远处的东西两市,骤然亮起的万千灯火,宛如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终于显露出了它危险的獠牙。
李晋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京兆尹拘了些市井无赖,可这些人像被浆糊糊了嘴,都说收钱办事,连对方是圆是扁都说不清。”他枯瘦的手指在袖中绞紧,“下官疑心是...”
“是那些惯会用人的高门。”沈知白忽然轻笑。他转身时,烛光恰巧照亮他半边脸庞,那笑意却比窗外的秋夜更凉。“你瞧见没有?”他指向窗外集市方向,“那些传谣的,骂得最凶的,多半是昨日还在漕渠码头扛包的苦力。”
暮鼓声恰在此时传来,沉甸甸的像砸在人心上。然而流言何止在市井发酵——
不过数日,由清河崔氏资助的《士林清话》便载文讥评,直指农政司“专营奇技淫巧,有辱斯文”;大儒周正庵在太学讲学时,更公然指斥此举“舍本逐末,与民争利”。虽未直接点名,但满朝皆知其所指为何。更有御史风闻奏事,参劾沈知白“紊乱祖制”。这番舆论造势,让司内寒门官员在同僚间几乎抬不起头。
雪上加霜的是,通往长安的路途如陷泥淖。沈知白案头,堆满了匠人赴京受阻的奏报:月内竟有十数起。青州张鲁被扣“印色模糊”;而真正的重击,是江南的陆明。沈知白亲聘的这位育种能手,行至淮南,税卡竟将其珍稀稻种扣下曝晒,待取回时,生机已被连根晒断。陆明当即南返,音讯断绝。
消息传来,沈知白独坐值房一夜。李晋翌日清晨入内,只见他案头宣纸被紧握的拳头洇湿大片。沈知白指尖轻点案卷,心中寒意更甚:这些刁难,精准卡在咽喉要道,若非朝中运筹,焉能如此?
朝堂之上,农政司凡有所请,无论请拨钱粮,或奏陈方略,呈报至尚书省,总能被右仆射高适寻得冠冕堂皇的理由搁置。
若请款,他便蹙眉叹息,指尖轻叩户部呈送的度支文书:"陛下兴修水利、整饬边备,国库已是左支右绌。农政司所请虽善,然终非燃眉之急,只得暂缓,待来年岁入丰盈再议。"
若奏事,他则面露难色,言辞恳切:"此策关乎国计民生,牵涉州郡众多,岂可仓促决断?依制,当发还相关部曹及地方刺史,详加合议,务求稳妥,方不负陛下重托。"
高适深谙,许多事无需明令,只需在制度缝隙中稍作文章。于是,在他的影响下,今日农政司冬令时节所计的用度奏请,便依"制"再遭驳回。
外患未平,内忧渐起。比人心离散更紧迫的,是农政司日益枯竭的命脉。沈知白曾亲赴度支司,与那位面团团的郎中磨了半日,只得一句“章程未备,库籍无名,此银无例可支”。
即便手握银钱,工部将作监也对农政司所需工具百般推诿,新募的并州工匠无银购置精铁,无模具可用,只能在馆驿枯坐,雄心日消。
前日,沈知白于值房中对苏晏如叹道:"司内库银仅够维系半月用度。新募的并州工匠,已因无银购置精铁打制模具,在馆驿闲住十日了。"
与此同时,司内的人心,也在这无声的绞杀中渐渐涣散。录事赵文渊被其座师痛斥“自毁前程”后,面色惨白请辞;精于算学的主事王明远也托病告假,再未归来。沈知白皆未挽留。那些舍弃家业而来的寒门子弟,初时的雄心,很快消磨殆尽。农政司的门庭,较秋风扫过的田野更为萧索。
最难者,乃是武宸心腹宰辅岑羲、窦怀贞的缄默。他们虽忠于武宸,然其权力根基与世家网络盘根错节。农政司之策,固为强国良方,然扶持寒门以打压世家,无异于令他们自剪羽翼。利害权衡之下,二人不约而同,选择了观望。
这份来自权力顶层的默许,无疑助长了高适等人的气焰,使得对农政司的围剿更为肆无忌惮。若有寒门官员据理力争,换来的便是"不知体统"、"急功近利"的群起攻讦,个人前程在这无形的铜墙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
不过数月光景,农政司如漏舟行于惊涛,未扬帆已濒倾覆。
某日,紫宸殿内。
"陛下!”沈知白眉宇间带着倦色,仍强振精神向武宸陈情:“各方掣肘,其势汹汹,盖因农政司所触,乃是世家大族视若禁脔之利!新政若成,寒门多一入仕之途,必将分薄世家子弟官位。其抵抗如此激烈,根源在此。"
武宸静默聆听,玉指轻叩紫檀御案。她所见,远不止眼前政争。农政司所推稼穑新法、水利工程乃至育种之术,皆是能令沃野千里、仓廪充实的根本。一旦功成,天下百姓可免饥馑流离之苦,此乃开百代太平之基业,远非一时权术之争可比。
"爱卿以为,当从何处破局?"她缓缓开口,目光如炬。
沈知白应声上前,青袍袖口间墨迹如云山隐现,一股淡淡的墨香随之散开。这日夜伏案的痕迹,反衬得他目光愈发锐利如刀锋:"陛下,新政推行,首在立信。昔年商君徙木,取信于民,方行新法。今农政司之困,不在政令不行,而在人心疑惧。”
他声音清朗,在殿中回荡:“臣请效先贤遗智,择一二州县以为'信木',由朝廷特简官员,专款专用,务期岁内大见成效。俟佳音传于四方,民见其实利,则不令而从,不肃自安,世家之谤,不攻自破矣!"
武宸目光流转,似有若无地掠过苏晏如。苏晏如胸腔微微起伏,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随即行至御前,袍袖随之轻扬。
“沈侍郎之策,乃固本之基。然欲破世家壅塞,除自上而下之推行,更需自下而上之信服。”他略一沉吟,眼中泛起深思:“臣以为,可在京郊择官田,广纳巧匠,专事试种。关键在于,此地当许万民观瞻,甚或容百姓亲身参与劳作。”
他声音渐沉,带着洞悉世情的通透:“世间最难撼动者,非刀兵,乃人心成见。唯让黎庶亲见嘉禾硕果,亲手触碰新式农具,其疑自消。届时,民心所向,纵有世家散布流言,亦如冰雪遇阳,不攻自破。”
"阿弥陀佛。苏侍郎所言,深合我佛普度众生之旨。”无尘子手持佛珠,口诵佛号,声音平和如泉:“陛下,若觉官田过于肃穆,老衲可于慈恩寺所属良田中辟出净土,作为观瞻之所。佛门清净地,更易生虔诚信服之心。待产出佳果良种,可分与信众试尝,只取微利以充经费。如此,则新政之益,借佛法而广布,必能更快深入人心。"
沈知白眸光一闪,指尖又不自觉地捻动起腰间算袋中的算筹,紧接着进言:"大师此策甚善,可解民疑。然推行新政,首在钱粮。"他微微一顿,眉间泛起忧色:"臣请先下一诏,鼓励'捐资助农',对捐资卓著者授予'义商'称号,或可解燃眉之急。"
言毕,他便静立一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口,显然也觉单凭虚名难以持久。武宸指尖轻叩御案,沉吟片刻,声音温润如玉:"'义商'之称,固然可彰其德,可树典范。然商贾重实利,单凭虚名,恐难使其倾力相助。"她目光转向沈知白,带着探询:"沈卿以为,除这'名'之外,尚需何物相佐,方能令商贾与新政同心?"
"陛下明鉴。”沈知白沉思片刻,谨慎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或可......酌减其税赋,以示恩宠?"
话音刚落,他随即意识到此策弊端,不禁微微蹙眉,自省道:"然此法隐患甚大。若捐资即可减税,恐奸猾之徒假捐资之名,行逃税之实。长此以往,非但国库岁入受损,更将扰乱税制纲常,致使天下商贾竞相钻营,而非专心本业。臣思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武宸听他说完,并未责怪,只是将一枚玉质镇纸在指间缓缓转过,待他自省之言落下,才微微颔首,眼中流露赞许,"卿能虑及税制根本,实为老成谋国之言。此策非止于朝廷损耗,更在于开启恶例,动摇国本。"
她将镇纸轻轻搁回案上,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所有臣子都不自觉地更加凝神,才从容点破新局,声音清越:"朕思之,与其减其固有之税,不若予其可期之利。譬如那新式犁具、优良稻种,待成功之后,便可特许那些捐资卓著的'义商',享有优先承制、专营发卖之权。"
"朝廷赐其名,更授其实,使其利源于开拓,而非损公。”她目光扫过众人,指尖在御案九龙璧上轻轻一拂,如扫去最后一丝尘埃:"如此,商贾得其途,朝廷固其本,新政亦得推行之助,岂非更为妥帖?"
一直静听的无尘子此时轻捻佛珠,面露欣慰之色:“阿弥陀佛。陛下此策,以利导善,正合我佛慈悲济世之旨。使商贾之利与万民之福相融,实为大智慧。"
烛影摇红,映着君臣凝重的侧脸。香炉青烟袅袅,裹挟着策略与权衡。
武宸静观片刻,待三人眉宇间思索的痕迹渐次平复,知他们心中已有沟壑,便以指尖轻敲了一下御案,发出清脆一响,这才从容定策:"故而,朝廷赐其'义商'之名,更需授其'特许'之实。商贾见有利可图,有誉可享,自会争相效力。"
"陛下圣明!”武宸话音方落,苏晏如眼中一亮,立即俯首赞道,声音中带着豁然开朗的欣喜:"此策可谓一举三得。借商贾之力传播新法,既可减轻朝廷推行之负,又可借其遍布州郡的行商网络,使良种新器如星火燎原,速传天下。更妙者,商贾为求利,必尽心教授百姓使用之法,反较官府强令推行更见成效。如此,朝廷省却冗费,百姓得享实利,商贾亦获其途,诚为万全之策!"
武宸目光转向沈知白,见他虽已领会其中精妙,眉宇间却仍有一丝未能先言的憾色,便和缓了语气,将功劳归于他:"沈卿勿疑。此策之基,正在于你首倡的'义商'之名。卿已为新政开了善门,朕不过是为这扇门加了一道利锁而已。"随后,她的目光也扫过无尘子,见这位方外之人亦微微颔首,面露欣然之色,心知此策亦合天道人心。
闻听此言,沈知白深深一揖。陛下此策非但解了钱粮之困,更将商贾之力化为新政臂助。他袖中指尖因激动而微颤,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如何设立‘立信台’以落实‘特许’之权。
夜会至子时方才完毕,薛璟、沈知白、无尘子各怀思虑,躬身告退。苏晏如随众人默然退出暖阁,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满室烛火与谋略隔绝在内。
殿外夜风凛冽,扑面而来,令他心神一清。方才议事的一幕幕,却较这寒风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思绪。他眼见女皇从容抛出“特许”之策,又巧妙地将建言之功归于沈知白,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登基之初,于紫宸殿内说的那句“朕所谋者,乃是以法度为纲,以教化为本,铸就一个法理昭彰、文明昌盛的华夏盛世。”
而此刻,亲见‘特许’之策这等既务实又高瞻的方略被从容拆解、步步为营,这般超越时代的洞察力与化构想为现实的能力,让他清晰地认识到,龙椅上这位君主的心智见识,与他们所有人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完美地掩饰着内心的波澜,依礼退下。殿外的夜风凛冽,却吹不散那萦绕心头的、源于智慧深渊的震撼与敬畏。那一刻,他不再寻求具体的答案,而是将己身决然地托付给了这份深不可测的指引。
翌日,农政司内,沈知白亲选干员赴洛阳、长安,于最繁华的市集口设下"立信台",明榜公示细则,台下摆开官印契约,公开与捐资者签订文书。
另一边,农政司的招贤榜也悄然换了措辞。新榜文以赫然醒目的字迹宣告:"凡精通农事、工巧、水利、防洪者,一经考校录用,薪俸从优。所研发新式农具、育种良法、治水方略,若经采纳推广,成效卓著者,主事之人可按功绩授以相应官职,录入流品。"
半月后,奏报抵达沈知白案头:两京立信台共签约八份,筹银五万两。沈知白捻着这份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文书,久久不语——这五万两,是及时雨,更是天下商贾递来的投名状。
几乎同时,京兆尹来报,新榜文张挂后,农政司衙前观榜者日增。有陇右来的水利匠人三人,于衙前高声诵读“按功绩授以相应官职”之句,反复确认后,终于迈步。
晨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如利剑般劈开晓雾,将那三名陇右匠人的青衫背影,长长地投在农政司冷清已久的石阶上。他们迈步踏入门槛的瞬间,一缕晨曦正映亮门楣上新悬的匾额。新政星火,终破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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