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余荠已经醒了。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听着宿舍里的声音——另外两位室友平稳的呼吸,窗外最早的鸟鸣,以及,对面床铺传来的细微动静。
楚谣醒了。
余荠计算着时间。三秒后,床帘被拉开的摩擦声准时响起。她侧过脸,看着楚谣坐起身,下床,穿上那双浅灰色的拖鞋。每一个动作的节奏都和过去分毫不差。
余荠的目光落在楚谣的手上。看着她打开衣柜,指尖掠过那件米色开衫——上周楚谣生日,她们一起挑的,就挂在最外面。
布料轻轻晃动一下,她没有将它拨开,而是手腕向下一压,直接从下方取出了叠放好的校服外套。
这个动作很自然,没有任何停顿,仿佛那件开衫根本不存在,或者说,不值得被注意到。
余荠想起以前的楚谣拿到这件开衫的样子——兴奋地试穿,在镜子面前转了三四圈,连着好几天都把它放在手边,一有机会就套上,那种对新衣服的喜爱和新鲜感,会让她在挑选衣服是,目光总会在开衫上停留片刻。
余荠在心里写起了观察日记:对近期新增衣物的认知度,下降。
“早。”楚谣转过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眼尾细微的纹路都与记忆中无甚差别。
余荠坐起身,点了点头。“昨晚......你睡得怎么样?”余荠随意走向阳台洗漱,试探性的问道,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楚谣的一举一动。
“挺好的,可能是多亏了你的护身符吧,睡得还挺香的。”楚谣边收拾着书包边回答,“你呢”
“嗯.....我也睡得不错。”余荠拧开水龙头,看着不断流下的水流在槽中打转,回想起昨晚的事来。
昨晚,余荠把半清醒的楚谣扶回床铺。指腹在口袋里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个粗布护身符,布料上的每一道粗糙纹路都清晰地烙印在掌心,这微不足道的物件,是她在这个混沌夜晚之间,唯一的界碑。
但看着楚谣失焦的瞳孔和苍白的脸,以及刚刚发出的求救信号,她蜷紧的手指终究还是缓缓松开,将那个绣着粗糙花纹的靛蓝扎染布包递了过去......
余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旁边伸懒腰的声音不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余荠?你怎么起那么早啊,困死我了......”
女生的声音逐渐减小,听起来马上又要睡着了。余荠洗完脸侧头看去——马悦晴,睡在自己上铺的室友。
“今天不是要考试,我想着早点去教室复习一下。”指间残留着粗布纹路的触感尚未完全散去,余荠敛起心神,挂好毛巾,转身进了宿舍。
“啊,这么努力,那你们两个先走吧,我和小语等会再来,这家伙还在睡呢。”马悦晴用拿着牙刷的手指了指楚谣上铺的位置——另一个室友,小语。
“好,那我和楚谣先走了。”余荠收拾完书包,对着阳台喊了一声,然后看向楚谣。
“走吧。”
楚谣正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余荠的目光在她枕头边缘快速扫过——那个她亲眼看着楚谣塞进枕头底下的护身符,不见踪影。
她心沉了沉,但脸上不动声色。
去教学楼的路上要经过一片香樟树林,清晨的露水还没干,空气里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楚谣走在前面,步伐轻快。
忽然,一只黑色的甲虫从树叶上掉落,正好落在她前方的石板路上,还在缓缓爬动。
余荠眸光一动,心里泛起期待。楚谣是最怕这种多足的虫子,她会立刻停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然后紧紧抓住余荠的手臂,非要绕个大圈子才敢过去。
但此刻,楚谣的白色运动鞋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鞋底精准地踏在了甲虫前方的空地上——既没有踩到它,也没有刻意避开,就像那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石子。
鞋带系的一丝不苟,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
对特定恐惧源的生理回避性消失。
走在前面的楚谣似乎察觉到余荠的停顿,回过头来。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怎么了?”她问,声音带上一丝疑惑。
“鞋带有点松了,我系下。”余荠蹲下身,手指在根本不需要系紧的鞋带上敷衍的缠绕了一下。
当她重新站起身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那只掉落的甲虫也终于找到了方向,慢吞吞地爬进了路边的草丛。
楚谣对她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上午的第一节课,余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老师的讲解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系在斜前方那个坐的笔直的背影上。楚谣听课的姿势无可挑剔,偶尔低头记笔记,笔尖在纸面上发出规律而急促的沙沙声。
忽地,肘部被轻轻一撞,余荠飘远的思绪骤然中断。
“走神三次了哦?”同桌周洲压低声音,笔尖悄悄指向她的草稿纸,“你干嘛呢,不会是被哥的才华迷住了,在研究哥新发明的计步函数?”
余荠低头,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在纸上画满了杂乱的折线。她用手掌盖住纸面:“少往脸上贴金。”
“那你看楚谣看得那么入迷?”周洲挑眉,“她脸上是印了参考答案还是怎么的?”
这句话像细针般扎进余荠的神经。余荠垂下眼睑,将草稿纸翻到空白面,笔尖在纸上轻点,“我就是在想......”
“行了,你先别想她了,”周洲忽然截住她的话头,声音压得更低,脸上玩笑的神色收敛几分,“你先给哥解个惑呗?昨天下午的自习课,你怎么突然就跑出去了?我就离开一会儿,去打个水的功夫,回来就看见你窜出去了,喊你都听不见。”
他的身体微微侧倾:“而且听其他女生说,你昨晚熄灯了才回来?”
笔尖在纸面上顿住,洇开一个迟疑的墨点。
“那么着急,”他盯着余荠骤然收紧的手指,“是出什么事了?”
余荠的嘴唇动了动。那些关于镜子、折叠和侵蚀的事情堵在喉咙口,像一块冰。她不能说。这些话说出口的瞬间,她就会被当成疯子。
“家里……有点急事。”她垂下眼,避开那道关切的目光,声音干涩,“已经处理好了。”
周洲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就在余荠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时,他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随手从桌肚里摸出颗水果糖,推到她的草稿纸上。
“行吧。”他转着笔,目光重新投向黑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松散,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不过余荠,要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事,别一个人硬扛。哥们儿虽然没啥大本事,至少能帮你打个掩护,或者……”
他顿了顿,用笔尾轻轻敲了敲那颗糖。
“听你倒倒垃圾也行。”
余荠看着草稿纸上那颗橙黄色的糖果,包装纸在透过窗户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在不舒服或心情难过时有这样一个习惯——喜欢含一颗硬糖,然后直接嚼碎。清脆的碎裂声总能让她好受很多。
她蜷起的手指慢慢松开,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暖意的复杂情绪漫上心头。
“知道了。”她低声说,将那颗糖握进手心,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接下来的课,周洲没再追问,却用他特有的方式——时不时用笔戳她一下,假借“学术探讨”的名义传些丑丑表情的纸条,强行把她从纷乱的思绪里拽出来。余荠竟也在他的插科打诨间,稀里糊涂地还解开了一道数学大题。
快到下课时间,余荠合上书,准备收拾好下去跑操。
前方的楚谣也拉好笔袋拉链,将它塞进桌肚,动作流畅得近乎优雅。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她的手肘不经意间带倒了邻桌那摞摇摇欲坠的试卷。
“哗啦——”
白花花的纸页如同雪片,散落一地。
“啊呀,不好意思。”楚谣立刻蹲下身,语速轻快,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也蹲下去帮忙收拾。
余荠的目光地扫过那些大多是空白的草稿纸,上面布满了零散的数学公式和扭曲的几何图形。她的指尖触到一张纸的边缘,正准备将其拾起——
她的动作僵住了。
呼吸在那一刻停滞。
那张纸的右下角,有一片区域被无意识的、反复描画的笔迹完全覆盖。那不是演算,也不是涂鸦。
是字。
尖锐、顿挫、带着一丝非人的,僵硬感。每一笔的转折都生出怪异的棱角,像是用冰冷的金属刻刀,而非柔软的笔尖,狠狠划破纸面。
这笔迹,她至死难忘。
与那本日记本上,宣告“她不存在”、“她在疼”的笔迹,同源同质,如出一辙。
而被这股疯狂的力量反复镌刻,几乎要将纸张撕裂的三个字,赫然是:
救救我
像是一记无声的惊雷,在余荠的颅内炸开。
周围所有的喧嚣——同学的打闹、桌椅的碰撞、窗外的鸟鸣——瞬间被拉远、模糊,化作一片嗡嗡的背景杂音。
唯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急速窜升,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张……好像不是我的。”
楚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无波。
一只手伸过来,精准地、毫不犹豫地按住了那张写满绝望呼救的纸,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般,将它从余荠僵直的指尖旁轻松抽走。
余荠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惊骇而剧烈收缩。
楚谣已经站了起来,顺手将那叠整理好的试卷放回邻桌。
她回过头,对上余荠无法掩饰的、充满恐惧的眼神,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怎么了,余荠?”她微微偏头,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晨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显得无辜而关切,“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舒服吗?”
她的指尖,刚刚就那样轻描淡写地,覆盖在了那三个狰狞的、用尽力气呼救的字上。
而现在,那根手指正随意地搭在练习册的封面上,伴随着教室后排传来的模糊笑闹声,轻轻地、有节奏地……
嗒、嗒、嗒
那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余荠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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