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碎之后,天地骤然一静。
黑雾如潮水般退去,唯余一弯残月般的镜片悬浮于苏云清心口之前,金红光晕流转,似呼吸般微微起伏。
那光不炽烈,却沉得压心,仿佛承载着百年的怨、千年的痛,还有某种连深渊都无法吞噬的执念。
苏云清站在原地,双目失焦。
他看不见了——灵觉尽失,五感如蒙尘的古镜,再难映照外物。
可身为丹修的本能仍在,血脉里流淌的药性与神魂深处的感知交织成一线微弱的牵引,让他清晰地“听”到那镜中残存的挣扎:不是怨恨,不是复仇,而是一声声无声的呼喊,像风中残烛,摇曳将熄。
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触那残月镜片。
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肤,一滴血珠渗出,落入镜中,竟未滴落,而是化作一道细若游丝的金红光痕,蜿蜒而上,如同血脉重新接续。
深渊老妪的声音已远,只余一句冷寂如霜的话回荡在虚空:“照人一次,忘一情;照己一次,焚半魂。”
苏云清闭了闭眼。
他没有回头,却感知到了那缕极淡的白烟——谢无烬最后的真灵,此刻正依附在谢无渊腰间那半柄断剑之上。
剑身微颤,像是在回应某种久违的召唤。
他朝着那断剑,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你愿意……跟我走吗?”
死一般的静。
连风都停了。
然后,那断剑轻轻一震。
一道虚影自剑中缓缓浮现。
少年模样,赤足立于尚未散尽的血雾之中,眉眼清秀,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眸光怯怯,像受惊的幼兽,却又在看到苏云清的瞬间,指尖微微动了动。
白烬。
谢无烬残灵所化,被幽冥阁扭曲记忆、灌入怨毒的“影子”,如今剥离了虚假的仇恨,只剩下一缕未被污染的本心。
他缓缓伸出手,动作迟疑,仿佛怕惊扰了这虚幻的相逢。
苏云清眼眶骤然发热。
他一步上前,不顾指尖仍在滴血,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
触感虚幻,却真实得让他心口发颤。
“我带你回家。”他低语,声音沙哑,却坚定如誓。
就在此刻,一道剑意如寒渊乍裂,自不远处袭来。
谢无渊站在三步之外,黑袍猎猎,目光如霜雪覆刃,死死盯着白烬。
他不知何时已靠近,识海却如遭雷霆轰击,翻江倒海。
那一瞬,他“看”到了。
不是记忆,不是幻象——而是被封印百年、深埋识海最深处的画面,如决堤洪流般冲破禁锢:
春日的剑坪上,桃花纷飞。
两个少年并肩而立,剑光如练。
谢无烬笑着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他嘴里,眼尾弯起:“哥,你总练剑,得补点甜的。”
他皱眉推开,却在对方转身时,悄悄咽下。
还有那一夜——血雨倾盆,玄霄子手持九幽针,破体抽药。
谢无烬被钉在祭坛中央,道基被剜,经脉尽毁,却一声未吭。
他只是死死盯着谢无渊,唇色发紫,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絮:
“替我……看看春天。”
画面戛然而止。
谢无渊呼吸一滞,胸口如被巨锤击中,踉跄一步,剑指微颤。
他竟……伸出了手。
不是攻击,不是试探,而是近乎本能地,想要触碰那虚影,想要确认那是否真实。
可白烬却猛地后退,身影几乎溃散,死死躲到苏云清身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中满是恐惧与抗拒。
——那一剑,是哥哥斩下的。
哪怕记忆被篡改,哪怕真相已现,残存的意识仍刻着那一瞬的绝望。
谢无渊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苏云清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心头一紧。
镜奴那只仅存的独眼,在碎镜残片中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球映着残月镜光,低语如咒:
“他们要你信——你是劫种。可真正的劫,是让人不信。”
苏云清浑身一震。
刹那间,他全然明悟。
不是靠言语,不是靠真相,甚至不是靠记忆。
要破这执念,唯有以“情”为引,以“心”为祭。
他缓缓抬起手,将心渊之镜转向自己,镜面正对心口。
指尖残血滴落,顺着镜缘蜿蜒而下,如同泪痕。
“我不照他。”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语,“我照我自己。”
话音落,他催动【逆命】秘术,心口猛地一痛,仿佛有火焰自内而燃。
四年寿元,瞬间燃烧。
记忆如潮水般被抽出——
往生门前,他封脉压毒,谢无渊昏睡中低喃“别走”;
魔渊深处,他焚身点灯,以血为引,只为照亮对方归途;
断剑归位那夜,他在风雪中跪地三日,只等一缕残魂归来,颤抖着说出那句:“我会再让你认识我一次。”
一幕幕,一帧帧,全是他与谢无渊的过往。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无数个寂静长夜里的守候,无数次生死边缘的回眸。
心渊之镜开始震颤,金红光晕剧烈波动,仿佛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情感。
苏云清咬牙,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滑落,滴在镜上,发出细微的“嗤”声。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镜中,只余最后一念——
就在这刹那,心渊之镜猛然爆发出一道刺目金光,直射而出,映向虚空。
心渊之镜爆发出的金光如一道贯穿虚妄的天罚,撕裂了魔渊上空凝滞的黑暗。
那光不灼人,却沉重得仿佛承载着千钧执念,直直映入白烬空洞的眼中。
少年浑身剧震,像是被某种无形之力钉在原地。
他苍白的指尖微微抽搐,原本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映出那一幕幕不属于记忆、却深埋于魂魄最深处的画面——
谢无渊在暴雨中跪下,抱住他残破的躯体,声音嘶哑如裂帛:“我带你走。”
谢无渊将他最后的剑意封入断刃,亲手埋进桃树之下,年年清明,只焚一纸无字祭文。
谢无渊于长夜独坐,指腹一遍遍摩挲剑柄,低语无人听清,唯有风知。
“……不是他。”白烬唇瓣轻颤,声音细若游丝,却如惊雷炸响在死寂之中,“哥哥……没杀我。”
他顿了顿,眼底浮起一丝极淡的清明,像是拨开百年阴霾的第一缕晨光。
“他……也在痛。”
这句话落下时,连深渊都为之一静。
谢无渊僵立原地,呼吸几乎停滞。
他的金瞳与青瞳在瞬间交融,像是冰封千年的江河终于裂开第一道缝隙。
那一声“哥哥”,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却重重砸进他识海深处,唤醒了那些被封印、被否定、被自己亲手埋葬的过往。
他终于明白——
这些年他以为的孤身一人,并非命运的定局。
那道与他血脉相连的影子,从未真正离去。
只是他不敢信,不愿忆,怕一念动,便是万劫不复。
可此刻,苏云清以四年寿元为祭,燃尽温情过往,只为在这镜中照出一颗真心。
谢无渊缓缓抬起手,不再迟疑,不再克制。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迎向那只冰冷的小手。
就在两人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白烬主动迈出一步——这是他自诞生以来,第一次不再退缩。
虚影微颤,却坚定如初。
当掌心相贴的刹那,天地骤然共鸣。
双生剑自谢无渊背后轰然震鸣,剑鞘自动开启,那柄断裂百年的副剑挣脱束缚,化作流光飞出,与主剑凌空合璧。
剑身相接之处,金纹蔓延,如同血脉重续,一道冲霄剑光直破苍穹,将魔渊上空厚重的阴云尽数撕裂!
风起,云散,久违的月光洒落。
心渊之镜在完成映照后缓缓下沉,融入苏云清丹田深处。
镜面第九字“镜”微光轻闪,悄然浮现一道新痕,如血刻成:
“已焚四年寿,忘其温。”
苏云清唇角溢血,身体软倒。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看”到了最后一幕——
魔渊最深处,那被九幽锁链层层缠绕的身影,缓缓睁开了眼。
胸口那柄象征“三千浮屠”的毒剑,竟微微松动,一丝生机,自死寂中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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