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夜晚比以前任何一天都要漫长。
直升机掠过我们的头顶，此起彼落的爆炸声痛击所有人的神经。
码头匿迹在浓浓的黑烟中，猩红的火光吐着蛇信，蔓延并吞没了岸边的船只。
我们幼稚的努力——扔掉武器和石油，并不能阻止两国的战争。
战争还是开始了。
“码头已沦陷，我们不能停在那里！”
瞭望台上的水手放下望远镜，冲下方的掌舵者呼喊，掌舵者刚要改变航向，老八就把他挤到一旁，夺走船舵的控制位。
“你疯了吗？那边在打仗，我们不想去送死！”
掌舵的水手还要再次抢回座位，老八扭头冲他愤怒大吼：
“我要去那里！我必须回到那里！”
他像失去了理智一般，指着码头大喊：
“我女儿还在等我！”
掌舵水手愣了一秒，随后怒不可遏。他扯着老八的衣领喊了回去：
“你为了你女儿，就要我们一船的人过去送死吗？！！”
老八像是傻了，呆呆地望着水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
他望着远方，望着手里的烟，火光倒印在眼中，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消失。
天蒙蒙亮时，轮船上放下了小橡皮艇。老八、我和酷拉皮卡坐在上面，告别了众水手，朝码头驶去。
老八问酷拉皮卡：“在打仗呢，你还要过去吗？”
酷拉皮卡说：“我没有路费回去了。”
老八问：“你要回哪？我把我的钱给你。”
酷拉皮卡说：“家。”
酷拉皮卡又说：“已经回不去了。”
酷拉皮卡还说：“罗莎市有我要找的东西，我已经到这里了，我必须继续前进。”
“弄不懂你，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
老八低声骂了两句。
酷拉皮卡看向远方，神情悲伤，目光坚定。
老八看向我：“你呢？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我说：“我要找爸爸。”
老八问：“你爸也在罗莎市？”
“他不在，”我摇头，“但我到那儿我就能找到他。”
老八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你们这些小孩子，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战争可是会死人的，就算是这样，你们还要继续前进吗？”
酷拉皮卡反问：“你知道你可能会死，你就不会去找你女儿了吗？”
老八沉默着，又吸了一口烟。
他掐灭了烟头，把它扔进了海里。
我说：“你烟头不要乱扔，污染环境。”
老八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举起了船桨：
“坐好了，我要加速了。”
船桨拍打着水面，水花溅到了我和酷拉皮卡的身上，小皮筏艇晃晃悠悠地前进着，我们在火势没有蔓延到的岸边停了下来。
岸边的房子都烧成废墟了，我们带着湿漉漉的衣服爬上岸时，丝毫不觉寒冷。
那些喷涌的热浪下面，那些哭嚎着的悲鸣，让火焰燃烧到了心里。
我捂着鼻子，被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酷拉皮卡的脸色也不太好。
路边坐了很多受伤的居民，医疗队的人手不够，他们就排成长长的一条队。
抱着小狗的孩子，抱着婴儿的母亲，挽着妻子的丈夫……
所有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人，一旦出现在战争场景里，就染上一层悲剧的色彩。
这层悲剧，在那个孩子抱着小狗问我“大姐姐，它为什么不动了”的时候，颜色更浓了。
我一脚踏入这片土地，就应该做好准备。
做好接受人间炼狱与悲剧的准备。
老八走得很快，把我和酷拉皮卡抛得老远。
他冲火烧得最旺的那一大栋建筑跑去，绕过层层烧成炭灰色的集装箱，最终被穿着军装的人拦在警戒线外面。
我和酷拉皮卡追上去时，海岸边是烧得只剩骨架的船只。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儿，海水表面燃烧着烈焰。
这里是原先的码头。
我和酷拉皮卡站到了老八身后，听到他在问：
“原先这里的人呢？”
看样子，老八的女儿是在这栋房子里等他的。
军警说：“能逃出来的都出来了。”
老八把手放到自己的腰间：“这么高的女孩子，穿着碎花裙，扎着两个羊角辫，你见过她吗？”
军警摇了摇头。
老八隔着警戒线望着里面的建筑，那屋子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听不见有人求救，也没有人从里面跑出来。
在它彻底倒塌，火焰消散，变成废墟后。
老八还在和军警僵持不下，他说：“我就进去看一眼。”
被缠得没办法，军警答应了老八的请求，他掀起警戒线：“只给你十分钟。”
老八刚弯下腰，我和酷拉皮卡也迅速地从警戒线底下钻了过去。
军警在我们身后大声呵斥，我们三人一路朝那栋木屋奔去。
老八一脚踢开还冒着火星的木桩，发疯似的徒手拨开一片又一片建筑残骸，一边哭一边喊：
“宁宁——你在哪呀？爸爸来找你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我和酷拉皮卡也帮忙翻找着。
“这里有人。”
酷拉皮卡指着脚下，地里露出五根手指，已经烧得肌肉萎缩了。
老八立刻从原地跳起，飞奔向酷拉皮卡。
酷拉皮卡拽着手臂往后一扯，没把人拽出来，但把手臂扯下来了。
他抱着怀中的手臂，尴尬又愧疚：
“对不起。”
废墟底下不能给酷拉皮卡回应。
老八夺过手臂一看，擦去额头的汗水：“是男的。太好了。”
我和酷拉皮卡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得有些勉强：“只要不是我女儿，是谁都可以。”
他又转过身去翻找，那背影像极了流星街的居民，翻找的姿势都一摸一样。
我和酷拉皮卡对视一眼。
我：“他疯了。”
酷拉皮卡摇头：“我想他的意思是，只要不是他女儿，即使刚刚那具尸体是他自己都行。”
我也摇头：“我觉得，他只是单纯的想表达，只要他女儿没事，死的是谁都与他无关。”
我和酷拉皮卡面面相觑。
酷拉皮卡没再看我，把手臂塞回了那男人身上。
他走向另一边，继续翻找，我正望着他，突然瞧见头顶的木梁晃了晃，而酷拉皮卡正蹲在下面。
“危险！”
我一脚把酷拉皮卡踢到一边。
酷拉皮卡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捂着被我踹出脚印的肚子，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尴尬地指着头顶的木梁：“我以为它要掉了。”
头顶的木梁“吱呀”两声附和着。
酷拉皮卡抬头看着木梁，又看了看一脸天真无邪的我，抽了抽眼角：
“谢谢。”
他转过身去，站到了相对安全的废墟里。
我一边留意他的安全，一边搜寻周围的线索。
好像听到了小猫在叫，弱弱小小的，我循着声音找去，在一块卡在墙角的石板下面找到了一个小女孩。
“老八——”
我掀开石板大声喊道。
另一边的老八身子一僵，迅速回头往我这边走来，才走两步就顿住。
他没有再过来，收回了目光，又继续翻找先前的废墟。
我低头看去。
那小女孩没有穿碎花裙，背带裤脏兮兮，长长的头发被烧成了鸟窝。
她并不是宁宁。
我蹲在女孩身前，将她打横抱起。
站起时碰到了她烧起水泡的皮肤，她痛呼两声，指甲在我的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像猫一样。
我把她抱离了码头，奔向医疗队。
再次回到码头时，军警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没有阻拦我再次钻入警戒线内。
他在我身后站成一尊雕像，军帽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远远地望着我，什么话也没说，目送着我走向废墟。
当初说好的十分钟，现在我们已经找了好几个小时了。军警没有催我们出去，但也没有放别人进来。
我们三人把废墟翻了个遍，接连找出了好几具尸体，把他们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但没有看到老八的女儿。
老八还在继续翻找。
我们说里面没东西了。
老八不听，他不停地挖着，两手漆黑，直到找到一只红色的皮鞋。
他抱着皮鞋，双目失神：
“宁宁的鞋……”
他看着发现皮鞋的地方，那里有块地板，地板翘起来一块，底下有东西。
老八脸色煞白，目光中似有预料，又有恐惧和不安。
他颤抖地掀开了最后一块地板
——什么都没有。
我和酷拉皮卡松了一口气，酷拉皮卡拍了拍老八的肩，安慰道：
“没有尸体，说不定没有死。”
老八擦了擦脸，从废墟里站起，嘴角扯出牵强的微笑：
“是啊，她还活着。”
他步履虚浮，走两步灵魂都快飘出来了，说着说服自己的话，但脸上却露出怀疑的表情。
“卡嚓。”
还没走两步，他低头看去，抬起来一只腿。
一截断裂的腿骨，脚上是另一只红色皮鞋。
老八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跪倒在地上。
他目眦欲裂，嘴巴张了半天，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捂着胸口，好像下一秒就能晕过去。
但是他没有，他捧起那小半截腿骨，放到脸旁。
空洞的眼睛缓缓流下眼泪：
“爸爸找到你了。”
我讨厌战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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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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