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含楚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点太过激，顿了顿，又说：“多谢祖父。”
云乐康却没让他走，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布条，晕着几个小黑字，看不真切。
“你且看看这上边的话是何意？”
揭含楚双手接过，拿着布条转了几圈才发现是竖着写的，他一字一字地念道：“三、户、覆、重、瞳……三户覆重瞳！”揭含楚忍住惊讶，但心脏已经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云乐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揭含楚的脸，浑浊却老辣。半晌，他移去视线：“祖父虽然没有谒者大人的消息，但亦得到了其他的消息，可以同三公子交流交流。”
“五月初七是大司马柱国公尹伯衍五十大寿，三公六卿及其下属官皆前往国公府祝寿。在寿席上，有一道牛腩炮犯了尹伯衍忌讳，让侍人撤下去。谁知这侍人嘴馋竟在灶房把这道菜偷偷吃了，当场口吐黑血而死。
皇帝陛下十分倚重柱国公，这场寿宴乃是九卿少府大人亲自着人置办的。得知有贼人胆敢下毒于柱国公，大司寇层层筛查最终发现是太官仆射钟介臣指使一下等庖人在盛放牛腩炮的寿碗边上抹了鹤顶红。
依《周律》，钟介臣和庖人判‘谋杀罪’，杀人者死，皇帝陛下亲言‘与众弃之’，择日将二人枭首于安门大街，其家人连坐。但柱国公上书求情，让陛下遣其三服以外钟氏亲戚返乡。然世事难料，好容易躲过死刑，居然在回颍川的路上被流匪给杀光了，真是奇也怪哉。”
云乐康毫无感情地讲完来龙去脉，但揭含楚仍能感觉到其间暗藏的朝堂斗争的波诡云谲。看过古装剧的观众都知道，这背后的门道有多深。
“那这张布条又是从何而来？”揭含楚问道。
“在那道牛腩炮里发现的，原件应当还在大司寇手中。”
云乐康注意到揭含楚的眸色一动，忽而又隐藏那卷密的睫毛之下，仿佛只是他一瞬间的老眼昏花。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尹奂希一定和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至于是否是同一个时间点还需要继续寻找证据。
观云乐康的神色，“三户覆重瞳”这句话他也不知晓其意。揭含楚怀疑这是尹奂希自导自演出来的，这句话的解读也完全可以按照那一个世界的思维来理解。
“三户覆重瞳”这句话每次现世的方式也很奇怪，先有李太常受神仙指点梦中题字，后有牛腩炮被人下毒惊现字条，这次甚至还死了人……不对，新野伍家灭门一案里也有尹家的身影！
尹奂希到底想做什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个“楚”又指的谁？钟家和伍家在其间扮演什么角色？
并且……这次尹奂希作为天子谒者疏通武关道，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归因？
仅仅几个瞬间，找不到参考答案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揭含楚的脑袋蹦出来，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被云乐康的下一句话吓傻了。
“天子幼弱、外戚专权、谶语现世、流匪并起、民不聊生——此王朝将倾的前兆！”云乐康俯身越过书桌，一只筋骨纵横的手抓住揭含楚的肩膀，“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天崩地坼之日，正是龙蛇起陆之时！揭含楚，十载磨刃，天命自归，你可敢接？”
“您、您说什么？”云乐康好似在他耳边敲响了一口巨大的铜钟，雷得他魂飞魄散，五感皆失，“您在开玩笑吧，哈哈，我什么都没听到。老大人安歇，我先告退了。”
他想逃，云乐康却摁着他不让他逃：“思勉将你视作他的少年明君，欲将性命尽系于你身。”
揭含楚干笑，什么性命不性命，他要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干嘛：“烦请老大人转告云兄，小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实在是胸无大志，不敢担此大任。”
“好一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便当是思勉看走了眼，竟选了你这样一个瞻前顾后的鼠辈，”云乐康松开手，揭含楚被惯性带得差点摔在地上，“但如今你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为了我云家的安全，我只能把你的命留在这儿了，也正好全了思勉的忠义！”
揭含楚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惊叫，想大声把大哥招来，却仿佛被人扼住来咽喉，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余下一丝颤抖的、断断续续的呼气。
或许只有三成恐惧是因为云乐康的话，剩下七成则是来自虚空中逐渐浮现在他眼前的一抹赤光——面板再次现身，给揭含楚留下了不容忽视的六个血字：
“挽大厦之将倾。”
尖锐的机械声在他耳边嗡鸣作响，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变得冰冷酥麻。
这是何意？为什么都要逼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一道殷红的血线毫无征兆地从鼻中淌了下来，划过他惨白的嘴唇，从下巴滴落。云乐康的嘴巴开合着，像是在说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任由机械音在脑子横亘。
揭含楚下意识仰起头，用手捂住鼻子，指缝间很快渗出血来。
直到云乐康的脸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揭含楚终于仰面深深坠入深渊。
“来人！快来人——”云乐康没真想要揭含楚的命，只见他突然从凳子上滑落，鼻内血流不止，那双始终狠利的眼睛也慌乱起来。
门外的佣人听到书房内云乐康的呼声，双双推门而入，却见自家老大人全须全尾地站着，脚边躺着借住在云家的小少年。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
“快去请郎中前来！把云思勉也叫过来！”云乐康冲那呆傻站着的二人咆哮。
被佣人急急喊来的云思勉以为祖父出了事，冲进房里才发现揭含楚倒地不起，面中一片红渍：“阿楚！阿楚这是怎么了？”
他抬头看着祖父，眼中满是愤怒与悲伤：“您对他说了什么？祖父，您答应过我的……”
书房外又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云思勉料想是郎中到了，他迅速闭上眼掩去了情绪。
谁知来的竟然是揭含豫。
云思勉已经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准备，哪怕这次是他祖父做错了，他也不可能让揭含豫冲着他祖父撒火。更何况，都是他没有保护好揭含楚，一切都是他的错。
揭含豫的脾气并未如设想般炸开，可他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心中的惊恐：“先把阿楚抱回床上，总不能让他在地上睡着。”
“阿楚，别怕，哥哥来了。”揭含豫声音颤抖着，双手也颤抖着，但抱得十分稳健。他这才发现除了最开始流出的鼻血，揭含楚的嘴角、耳朵竟也缓缓渗出鲜血来。
云思勉亦步亦趋地跟着揭含豫，走到书房门口时，他才转头朝云乐康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祖父，您也被吓着了，先回去歇息吧。揭含楚那边，孙儿会负责到底的。晚些时辰孙儿再来看您。”
云思勉从未觉得自家的院子这样大，仿佛一直没有尽头。他在半路上正遇到往书房跑的郎中，把人带去了揭含楚所住的西院。
郎中给揭含楚把着脉，身后站着揭含豫、云思勉，以及闻讯而来的邱一禾。
高烧发热、面颊通红，邱一禾看着这些熟悉的症状，皱起了眉。
郎中的手指刚碰上揭含楚的手腕，面上便露出古怪的神色。感觉到身后的三道视线，他硬着头皮将手放在揭含楚颈侧。
“他怎么回事？”见郎中欲言又止，云思勉忍不住问。
郎中颤巍巍道：“恕小人医术不佳，这位小公子的病症，小人实在诊不出来。敢问、敢问公子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有。”听见邱一禾的话，云思勉怔愣半刻，揭含豫则是以手覆面，不知其表情。
邱一禾说：“今年三月中旬，阿楚也是身体发热，脸都烧红了。我祖父也是郎中，帮阿楚瞧过，可他是自己醒来的，醒来之后就……”他想到揭含楚当日冰冷的眼神，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云思勉追问到：“就怎么了？”
邱一禾却没搭话，是揭含豫补充道：“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仿佛一瞬间烧就退下去了。”
云思勉扑上去抓住郎中的手：“那是不是这次也只要他醒了，他就没事了？”
“这……”郎中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一时也不敢妄下定论，“小人先去给公子开一剂吊气的药吧。”
郎中慌乱地走出房间，邱一禾跪坐在先前郎中的位置，用手帕轻轻擦拭着揭含楚脸上的血：“咦，阿楚的血止住了，或许再等一会就能醒过来。”
云思勉一下子松了力气，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揭含豫走过去，居高临下地踹了他一脚，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你们祖孙俩最好给我一个交代。”
云思勉扯着僵硬的嘴角，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我不知道他俩在书房里聊了什么。”
“听说上洛县要来谒者，阿楚去书房找云乐康打听那人的身份了，”揭含豫面色不虞，“但他进去的时间太长了，谁知道后面还说了什么。”
云思勉这下确定，祖父还是背着他去试探了揭含楚。就是不知道祖父说了什么，竟让揭含楚五窍流血直接晕过去了。虽然祖父这次是贸然行事，但也不会如此不知分寸，个中情况想必也只有等揭含楚醒过来才知道。
邱一禾擦干净了鼻子和嘴巴，换了张新的手帕打算擦掉耳孔周围的血。他的手刚碰到揭含楚耳侧，就见手下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阿楚你醒啦！”邱一禾惊呼。
“揭含楚”这才慢悠悠把眼皮睁开。他首先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胖子，就是他手上乱摸把自己给痒醒了。视线转移，一个挺拔干练的橘衣青年也立于他身侧，担忧地询问着他。嗯，这个人上次也见过。
剩下的那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年轻人他是第一次见，有些面生，不由得往床里退了退。
可那年轻人竟直愣愣地凑上来握住他的手放在脸边蹭了蹭，蹭得“揭含楚”毛骨悚然，使劲抽出手后又往后退了退。
那人却不恼，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说：“阿楚，我不知道祖父跟你说了什么，但那绝不是我的意思。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揭含楚”眨眨眼，将一瞬间的茫然沉入眼底，藏在乌发下的耳朵轻轻动了动。
天知道他听到了一个什么绝妙的名字——阿楚！叫什么名儿不好非得带个“楚”字？
他为何早点没有想到，这个和他灵魂互换的年轻人，居然就是苦苦寻找已久的“老乡”。不过嘛……“揭含楚”抿着嘴，看向还死死扒拉着半边床滔滔不绝的年轻人——的腰侧，那里挂着一把剑。
“揭含楚”又轻轻向床边挪去，他抬头正好对上年轻人的下巴。他伸手抚上年轻人上下滚动的喉结，感受到手下皮肤轻微的绷紧，另一只手则缓缓摸向年轻人的腰间……
“他不对劲，按住他！”观察已久的邱一禾笃定“揭含楚”现在有问题，一个泰山压顶直接扑在“揭含楚”身上，“揭含楚”好不容易握到剑环就这样中道崩殂。这一压，直接让刚醒来的“揭含楚”再一次晕过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