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含豫最终还是没能从弟弟口中问出任何话来,反倒是自己想通了:阿楚伴赤光而生,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自己虽是长子,却也自知德行配不上一句“长兄如父”。与其为远得没影的事瞎担心,伤了兄弟和气,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真出事了再去给他擦屁股。
“自己的亲弟弟还能怎么办?宠着呗!”揭含豫感觉自己这一操心,瞬间老了十岁。
揭含楚挎着自己的小包袱,拉住揭含豫的手,沿着他踩出的脚印走:“大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哥!”他这一路上紧跟着揭含豫吭哧吭哧地走着,没弄出什么幺蛾子,二人倒是轻松地紧。
云思勉却在最前面开路,时不时拉一把爬不上泥坡的邱一禾,感觉人生黯淡无光。听见揭含楚说话,他也插一句:“那三哥呢?”
揭含豫冷笑:“狗屁三哥。”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知道坏了。
只见揭含楚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在揭含豫和云思勉之间流转,不怀好意地说:“三哥当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思勉和揭含豫万般不和,只有在阻止揭含楚拉郎配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距离拜别刺史大人,走武关道翻越秦岭已经是第三天了。路上不乏在武关等不及的商人冒险闯山,更有甚者还打算花钱让云思勉或揭含豫随行护送。
往日那条蜿蜒盘绕、沟通南北的武关道,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它被更庞大、更野蛮的力量彻底撕碎。万吨的泥浆、巨石和断裂的树木,将整段道路连同路旁的驿站、碑石一同推入深渊。几匹驿马被半埋在泥石中,肿胀的肚皮鼓得像水囊,缰绳还死死地缠在早已折断的车辕上。
一道道污浊的血脉从每一处山坡上咆哮着奔涌而下,所过之处,万物皆被吞噬、掩埋。几人也失了嬉笑的心情,行至深处,目之所及,触目惊心。
揭含楚甚至还看到了一头耕作用的老黄牛。它侧躺在冰冷的泥泞里,嶙峋的骨架清晰地硌在松垮的皮囊下。可这一带并没有耕田,想来是被裹挟着从某个村子冲下来的。这让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远在舂陵的老郑。
思及此,揭含楚突然有些不敢下脚。会不会有人也被埋葬在烂泥之下?是山驿的小吏?是同样被泥沙席卷的某个倒霉农夫?还是那队夜里还在驿站避雨、今晨却踏上不归路的商旅?
没有回答。只有冷风悠悠盘亘在这片巨大的新坟,仿佛要急切地抹去所有痕迹,却只让那沉默的绝望,变得更加深重。整条山谷,都弥漫着一股泥土、腐草和死亡交织在一起的冰冷气息。
“今天下午就能进上洛了,我们好好修整一晚。从明天开始,咱们可就得沿着秦岭的主脊线走了。”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云思勉的话打破了一丝沉重,揭含楚冲他笑笑。
四人在上洛城门外被细细排查,反复验过身份才放行。
城外扎堆挤着好些灾民,其间还有几名寺僧,不过他们的衣服却比旁人干净许多——光头太过明显,揭含楚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揭含豫随着揭含楚的视线看过去,眉头紧皱。
打头的那个守兵见揭含楚的符券上“出行事由”填写的赴太学,归还给他时还特意用衣角擦了擦:“小公子这般年轻竟也是太学生?虽然我一辈子只是个看门的,我也知道太学生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嘿,你说怎么着,官衙里头那位听说也是太学出来的,尊贵的很!”
官衙里头那位?这个节点出现的那可不就是尹奂希吗!揭含楚担忧且同情地看了云思勉一眼,云思勉一头雾水,上前几步别过他的视线,朝那位话多的守兵问道:“敢问大哥,‘官衙里头那位’是?还请大哥多多指教,以免我等冲撞了贵人。”
“指教称不上,”守兵见四人年龄最大的不过双十,也乐得关照一下子侄,“你们从武关上来的吧?那惨状,也不知道死了多少过路人。夜里我都能听见鬼的哭声呢!那位大人可是皇城根出来的,自有皇气庇佑,许是来超度亡魂的!”
进到城里,邱一禾思索着那番话,诚挚发问:“谒者大人真这么玄乎?”
揭含楚心里狂骂,嘴上却说:“玄不玄乎的,犹未可知呢!总之咱们在驿站休整一夜,明日启程便是,也不妨碍谒者大人办差。”最好赶紧走,要是让咱们碰上尹奂希,云思勉小命不保!
揭含楚自然不会跑到官衙附近去招摇,目标明确直奔官办传舍。一路上多的是男女老少流离失所,相互蜷缩在一起,衣不蔽体。
他本也不是心如草木之人,但一人之力难以抵抗天灾,此行他们说穷也穷,穷得只剩硬邦邦的金砖,而这些贵金属在眼下不比一斛稻米更有用。更何况尹奂希已经打着天子的名义在此地办差,想必灾民的情况很快就会有所好转。
上洛县的传舍因其处在武关道沿线,平日里南来北往的过路人众多,是以虽然上洛只是一个小属县,但传舍的面积很大。揭含楚一行人抵达时,传舍院里已经三三两两散坐了一群人。
只有二楼最东侧还有两个房间,揭含楚向窗外望去。那边以前应该是一片小林子,揭含楚还能看见部分掩埋在淤泥里的枝干,再往后是一个已经没了半边的小坡——要是此处再发生泥石流,传舍东侧的几个房间恐怕首当其冲。
虽然邱一禾一路上都跟在云思勉身边,但云思勉更多时候都不爱说话,说话也只是招呼着揭含楚,邱一禾自然是不敢同云思勉一个房间。云思勉倒是想和揭含楚一个房间。一群人吵吵闹闹,最终揭含豫拍板,让揭含楚和邱一禾一间房,自己和云思勉一间房。
云思勉依依不舍地看着揭含楚隐在门后的身影,兴致缺缺地瘪着嘴:“这不好吧,我已经和祖父保证了要同你恩断义绝。”
揭含豫抬手按了按抽搐的眉毛,用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没有一圈打在云思勉脸上。他黑着脸转身下楼,只交代了一句:“你去看着那两个小的,我出去转转。”
“那两个小的”已经双双栽倒在床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他下楼买了吃些简单吃食,把睡着的两人叫醒用饭。
揭含楚一边吃饭一边打瞌睡,困得像有人拿着电钻钻他的太阳穴,连带着眼睛也突突的疼。他狼吞虎咽,差点没把饭喂进鼻孔里。好歹胃里垫了些东西,他才软趴趴地爬上床沉沉睡去。
寒凉从窗缝弥漫到整个房间,夜枭的啼叫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似乎还有一只朝着他们的房间飞来。云思勉连忙将窗户关进。揭含豫久久不归,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县能干什么呢?不过他显然没有热心到出去寻揭含豫,他对揭含豫的事儿不感兴趣。
云思勉此时心情愉悦,无他,揭含豫不在就没人能管住他睡哪个房间。他把邱一禾横放在揭含楚肚子上的手拉下来,站在床头替他解了发髻,也爬上了床。
等到揭含豫回来时,已经更深露重了。他隔着房门看见三人横七竖八挤在一张床上,错身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我警告过你,等我们离开上洛你们再动手。”趁着夜色,揭含豫把打湿的外袍脱了下来。近些天都在山里行进,揭含豫连着几天都穿的耐脏的黑衣,出去一趟,几处干得发硬的泥点上又叠加了湿泥。
那人不甚在意地摸了摸光滑的脑袋,坐在窗边,一只脚悬空,支起一条腿在窗框留下一个明显的脚印:“狗官过境倒给我们送来了些新人,我还真是谢谢他了。”
见揭含豫充耳不闻地抠着外袍上的新泥点,光头男窝火地低声咆哮:“我就不爱和你们这些白脸皮子的人掰扯。”
揭含豫唇角微微翘起,眸色却深沉如窗外黑云,遮蔽着不知何时便会显露出来的电闪雷鸣。他将开合的窗户往回拉,做出撵人的姿态:“我也不爱和你们掰扯。不送,下次别再来了。”
留下一声轻哼,窗边的人便隐入黑暗。揭含豫拿着外袍把窗棂细细擦过一遍,随手揉成一团扔在角落,上床歇息了。
因为受灾严重,方圆百里也找不出一只鸡能打鸣,当揭含楚睡到自然醒时,窗外天光已经白茫茫一片了。
有热气打在他敏感的颈侧,胸口被一只手臂重重压着让他有些呼吸不顺,脑袋也被手指扣着。他本想抬腿去踹,却发现吃痛的声音竟然从脚边传来。
“唔。”那人闷着痛呼一声,翻了身又继续睡了。
脚下那个是邱一禾,那身边这个是……?
他拉住那人放在胸前的手往下拽,却被人反握住往怀里摁,他甚至感觉到那人还在他身上蹭了蹭。揭含豫头皮发麻,不对,是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云、思、勉!
因为脑袋转动不得,他只好伸手朝云思勉的脸上盲打,也不知是打到哪里了,对方竟抱着自己猛地一抽搐。
云思勉被人一巴掌冷不防拍在颈动脉上,身体一颤,心知装不下去了,假做茫然睁眼。夜里他把邱一禾拖到床尾,自己鸠占鹊巢躺在揭含楚身边。他甚至不敢完全睡去,因为揭含楚此人彻夜都只维持着一个面朝天的姿势,从不翻身。好几次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睡没气了,只有将手放在揭含楚起伏的胸口处才能安心。
“醒了就快些把手拿下去,好重,我要呼吸不了了……”
“嗯,”云思勉带着鼻音的语调让他比平时乖巧了几分,他偷偷拉住揭含楚的手,熟练地把手指插入其指缝,“你别动,让我酝酿一下再起床。”
揭含楚闻所未闻瞠目结舌:“你起个床还需要‘酝酿’?”但他真的很急,他急着离开这个有尹奂希的城市。他在心里埋怨这个对自己危险处境一无所知的云思勉,抽手从他身上爬出去,翻找着衣服开始穿起来。
云思勉遗憾惋惜地叹了口气:“快些长大吧……“
“我去隔壁叫大哥起床,你把一禾哥叫醒和你一起酝酿吧,动作麻利点!”揭含楚的话掩住了那声低叹,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
门一合上,揭含楚耳根发热。我去,云思勉在说什么啊!
云思勉“酝酿”结束,推门出去时揭含豫已经站在走廊上等着了。他本以为自己从揭含楚的房里出来会挨上这位护犊子的大哥一顿骂,可他却是熟视无睹,在揭含楚的催促下领着一行人下楼了。
有古怪。
昨晚被搁置在一旁的异样感被云思勉翻找出来。揭含豫显然不是一夜未归的样子,可他回来之后为什么还纵容自己睡在揭含楚床上?只因为那一句“你看着他”,哪怕他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到床上去了?
某人显然没有干了坏事的自觉,反倒“被人知晓干了坏死却没被惩罚”的犯贱心理让他发觉了一丝不对劲。
不过这一点不对劲很快就被抛掷脑后了,揭含豫总归不会害自己弟弟,就约等于祸事不会牵连上自己。
云思勉想的挺好,但难保有时候不会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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