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到传舍,幸而他们离开的时间里并没有旁人入住,甚至没来得及洒扫,床榻乱糟糟的还维持着刚出门的样子。
揭含豫借故要出去一趟,刚上楼就又走了。
揭含楚站在门边盯着他的背影,转身关上了房门。
“他这是去干嘛?说起来昨夜他也出去了一趟,不知道什么时辰回来的。”云思勉似是不经意提起。
“不知道。”揭含楚呈大字仰面躺在床板上,面色呆滞,嘴里反复吟着不知名诗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邱一禾也忙跟了句“不知道”。
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许久,揭含楚才再次开口,接着云思勉的话茬:“他昨晚不会是去下毒了吧……真是的,也不知道先让我们出城自己再偷偷回来下,非得把咱们扣在这儿……”说完,握拳砰砰砰砸在床板上。砸第二拳时被云思勉的大手包裹住卸去了力道,落在他手心一点也不疼。
揭含楚就着云思勉的力道坐起身来,思考事情时他不喜欢躺着,总感觉思绪会从耳朵流出去:“云兄,一禾哥,你俩觉得谒者今日的操作,是什么意思?云兄饱读诗书,想必也读过尹子所著的《论语》一书。今日他一共说了三句话,三句话都让人给记在纸卷上,有何深意?”
“或许是为了教化百姓?”虽然没有点名问自己,但在不让揭含楚的话落在地上的分秒必争中,邱一禾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我觉得他说的话还是挺有深意的,阿楚觉得呢?”
确实很有深意,一个孔圣人一个刘皇叔,尹奂希你下一次要偷谁的家?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以德报怨?他不希望谁以德报怨?”
云思勉没问揭含楚的话题怎么跳到了“以德报怨”上,他知道揭含楚的问题不需要自己回答,当然,自己也回答不出来。他偷握着揭含楚忘记抽出的拳头,用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虎口打着节拍。
“以德,‘勿以善小而不为’;抱怨,‘勿以恶小而为之’。”揭含楚摇了摇头,想伸个懒腰拉拉筋,却发现手被人握住了。
手被人握住了,被牵着走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但揭含楚也没挣扎。
揭含楚对尹奂希此人完全不了解,他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也不知道是第几手消息了。如今的揣测也只是按着自己的逻辑在走,或许是南辕北辙也说不准。
如果勉强算上灵魂互穿那两次,那么他和尹奂希也不是没有直接接触过。第一次,他见到了小皇帝和《论语》;第二次,他见到了那份名单。
名单上的弘农靳家总是让他有些记挂。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只有自己和尹奂希能解读出来的谶语才是关键。
揭含楚一开始猜测“三户覆重瞳”是尹奂希故意抖落出来的,但在他看见名单后细细思索,反倒认为放出谶语再灭口纯属脱了裤子放屁。他们尹家杀什么人不能背地里偷偷摸摸就杀了?扣上一个叛贼的帽子或是引流匪前来,嘎嘣一下两个家族就人死灯灭,大有一万种方式可以把尹家摘出去。
或许名单上的人尹奂希是真想要他们的命,但谶语未必是他搞出来的。
揭含楚想起了另一件事。
云思勉的祖父云乐康在威胁他时说了一句话——“天子幼弱、外戚专权、谶语现世、流匪并起、民不聊生——此王朝将倾的前兆”。如果一个谶语的某种可能的意义只有两个人能解读出来,那谶语就绝不能按照这个意义去理解,它根本无法大范围造势!
思及此,揭含楚才发觉自己早已落入定势思维的陷阱。一直以来,他总是以“另一个世界的现代人”自居,从来没有真正站在这个世界的这片土地上。
他太傲慢了。
揭含楚的笑意浮在脸上,却沉甸甸地坠在眼底,像清晨结在枯枝上的秋霜,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同这个世界,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和解。
他挣脱掉了,从云思勉的手中,也或许从别的那里。
云思勉握着揭含楚的手空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叹惋,下一秒就被一双手环住腰,揭含楚的侧脸贴在他的小腹。他下意识吸气收腹,夹紧臀肉。可心脏实在跳得太快了,在耳边擂鼓一般“咚咚”作响,让他忍不住想大口喘气。
还没想好自己颤抖的手是该放在他头顶还是肩膀,揭含楚便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从掌心下消失,抱住了不知从那里买来大饼正吭哧吭哧吃着的邱一禾。
邱一禾却吓了一跳,以为揭含楚又犯病了,一边挣扎一边口齿不清地呼喊云思勉:“云大哥,快把阿楚拉走,他又犯病了!”
云思勉如遭雷劈,自己竟再一次被发着病的揭含楚蛊惑而不自知,心下大骇。拔出剑对着叠在一起的二人,竟不知该从何下手。
邱一禾放声大叫,云思勉颤抖不止。
揭含豫刚走进传舍,就听见从自己那两间房的方向传来求救声,顿时三步并作两步抬腿把门板踢开。
“云思勉你在干什么!他妈的你果然拿剑捅过我弟弟!”揭含豫抽出剑的同时扔出剑鞘,恰好打在云思勉的手腕上。八面剑落地,揭含豫的子午剑架在了他的颈后。
“大哥!”揭含楚从邱一禾背上下来,冲揭含豫甜甜一笑,猛扎进他怀中把人撞得连退几步,云思勉的脖子幸免遇难。
邱一禾还在一旁惊呼:“揭大哥,快抓住他!阿楚犯病了!”
“你说什么?”揭含豫大惊,单手攥着揭含豫的手腕把人提到半空,平视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
揭含楚还在笑:“大哥,我没发病。临走前我托二哥给你的那个荷包里装了三十四贯钱零两个铜板。”
揭含豫:……
“没错,他没犯病,他只是在演傻子。”揭含豫把飞出去的剑鞘捡回来,漠然地把剑插回去。
此话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愁的显然是邱一禾,虽然揭含豫已经认证了揭含楚没病,但他还是有些怀疑。毕竟上次阿楚犯病时的亲密作派就差点捅死了云大哥!
欢喜的自然是云大哥本人了,原来阿楚没有犯病!那刚刚抱着自己的其实就是阿楚本人!他脸皮竟这样薄,为了能抱我竟然装病!
云思勉当然知道揭含楚抱了自己的同时还抱了邱一禾和揭含楚,但这并不能掩盖揭含楚抱自己的事实。他也知道揭含楚抱自己或许并不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很开心,脑子止不住地乱想。
闹腾够了,揭含楚平复了晚到十年的归属感,但眼中还是洋溢着笑意。他扯过凳子坐在桌边,朝揭含豫问:“大哥,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他招招手示意大家都坐,但邱一禾有些发怵,犹犹豫豫地坐在了揭含楚的对面。揭含楚假作不高兴地努努嘴,却被云思勉犯贱的手给捏住了。
揭含豫拍掉云思勉的手,把揭含楚连着凳子往自己身边带:“我去查了昨天借粮给谒者的四家大户,都不像是会下毒的。”
“怎么说?”揭含楚问道。
“张家,宋家,谢家,这三家祖上三代都是上洛县人。另有一会稽郡外来户,本家是余姚县柳家人。”
揭含豫特意打听了柳家,却发现一件大巧事。柳家的公子柳望以会稽郡人身份拿得了今年弘农郡的察举名额,不出意外的话,揭含楚和柳望将会成为同窗。
揭含楚听了也觉得又惊又奇:“虽说会稽郡人杰地灵,但弘农郡离京城这般近,不少京官子弟都在弘农安家,说不准就有谁暗箱操作把名额给内定了。这位柳公子也是一朵奇葩。”
揭含豫在意的倒不是各郡的竞争压力有多大,只见他勾着唇鄙夷一笑:“他为何来弘农我不清楚,但他为何离开会稽,这后边倒是有意思。他还有一个族兄,参加了今年会稽的察举,据说柳家还给郡守送了不少礼。不过嘛……”他故意止住话头,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不过柳族兄显然比不上这位特意‘避其锋芒’不同他竞争名额的弟弟,还是落选了。”云思勉听懂了揭含豫的未尽之意,“还真是‘兄友弟恭’啊。”
“那这位柳望公子还在上洛否?”揭含楚觉得此人有点意思,可以先结交试试。若是还在上洛或许能前去柳家拜访一下,顺便带着他一道进京。
不料揭含豫却摇摇头:“先前去弘农参加察举时,名额刚拿下来柳望便进京了。”
弘农郡治所所在地为弘农县,临近黄河,背靠函谷关,沿着崤函道不过五六日便能抵达长安宣平门下。
相较于揭含楚一行人翻越秦岭的武关道,崤函道更为平坦、安全,显然是一段令人愉悦的旅程。柳望选择直接进京也就不奇怪了。
柳家的话题断在此处,揭含楚不欲多聊,转而换了个问题:“上洛县可有人家姓靳?”
“你怎么这么问?”揭含豫喝了口茶,隔着水杯看了一眼揭含楚,“需要点时间再去探探,毕竟上洛县这么大呢。”
揭含楚知道有些为难,甚至这靳家是否在上洛也未可知,毕竟名单上也只写着“弘农靳氏”。更何况,名单上的人说来说去也和他们一行人关联不大,贸然去探查要是让尹奂希察觉了恐怕要出问题。
“没事,我就随口一说,不用管……那些死者现在情况如何?身份查清了吗?”
只有西城的义粥出了事,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死者共是十一人,其中四口是一家人,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妹妹儿子。剩下的人多是鳏寡失独老人,另有一人便是今日吐了尹奂希一口唾沫的老太的儿子。
“听上去倒是奇怪……老娘都还没吃上怎么做儿子先吃上了?”在吃东西的问题上邱一禾感触颇多。
三人齐齐转头看向邱一禾,揭含楚眼前一亮:“我觉得一禾哥说的很有道理……”
“笃笃——”突兀的敲门声让屋内众人为之一振,揭含豫做出个噤声的动作,对云思勉使了个眼神。
云思勉坐在揭含豫的位置抚上剑,揭含豫则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虎贲郎中。
那郎中左右不过二十余岁,和揭含豫差不多大,穿着一身玄甲倒是气势灼灼。
揭含豫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惊讶老老实实写在脸上:“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郎中也趁着门户大开之际观察着揭含豫,发现不是大人要找的人后失了兴趣,转头往房间里看。
靠近门的位置坐着一个黑氅年轻人,比开门这个看着略小些。还不待他细看,揭含豫挡在了面前,腰间半出的子午剑映入眼帘:“大人总不是来找小民借宿的吧?恐怕房间逼仄,招待不好大人。”
“你做什么!”郎中第一次见有人在他面前露剑,不由得怒喊,却发现自己似乎有点过激失态,又连忙整肃情绪。
但他一口稚嫩的娃娃音还是响彻了整个房间。
揭含豫没料到此人有如此反差的一面,想笑又不能笑,憋得实在难受,想趁早给人打发了。结果却听那郎中说:“本官前来寻人,此间可有一位‘阿楚’公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