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含楚在郎中进门时就已经认出了他,是那位跟随在马车旁的话痨年轻郎中。他几乎电光火石之间就把云思勉的头给掰转了过来,扭着他的脑袋二人面面相觑。
云思勉不明所以,揭含楚用气音小声说:“别动。”
鼻腔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打在云思勉的脸上,让他觉得有些痒。不仅是面上痒,心里也痒痒的。
云思勉把身体扭过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任揭含楚把自己的脑袋抱着。被若有似无地笼着耳朵,他听见心跳声从自己骨骼传来。
直到一声“‘阿楚’公子”,桌边的三人皆是一愣。揭含楚同时与两人对视,皱起了眉毛。
尹奂希从哪儿听到这半个名字,还派人找上门来了?
其他人却更关心揭含楚摊上了什么事。
只远远听见揭含豫憨厚地笑了一声,状似为难道:“不瞒这位大人,小民这里并没有一位姓‘楚’的公子。”
“本官可没有说那位公子姓‘楚’,名字里带个‘楚’字本官也要带走!”小郎中眯起眼睛,对揭含豫不识好歹堵在门口的行径十分不悦,年纪小小,官架子倒不小。
说着,他便挤开揭含豫想要走进去,被迎面一把阻拦的铁剑晃着了眼。
“大胆!抗命不从者直接拿下!”随着郎中这一声喊,隐藏在一楼台阶口的十余名虎贲郎中两两成行小跑上来,一水儿的玄甲长剑,面色肃穆。
一打十,揭含豫也不发怵,剑尖直指领头的年轻郎中。想当初他一人喝退百余流匪也不在话下。
“大哥!”揭含楚松开抱着云思勉脑袋的手,在起身时又被他拉住了。他悄悄捏了捏云思勉的手指,随后安慰似地拍拍手背,抽手向门口走去。
揭含豫脾气上来了逮着人就骂:“你过来干什么,滚回去!云思勉,快把他带着滚进去!”
揭含楚不理,反而用手指就着剑身往下压。
揭含豫怕伤着他,不情不愿地把剑放下,剑尖指地。
“好说,好说,”揭含楚对屋外黑压压一片人挨着笑笑,最后看向最前方和揭含豫把剑相向的小郎中:“学生南阳揭含楚,见过各位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就是阿……揭含楚?年纪竟这般小。你说话倒是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在除大人以外的人口中听见这句话。”小郎中探究地盯着他,好歹收了剑,但火辣目光已经要将他浑身刺个骷髅。
等揭含楚反应过来是哪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妈的尹奂希,你还留了多少话能给老子说?他只得干笑:“哈哈,能和中郎将大人说出相似的话实在是让学生倍感荣幸啊。不过大人才高八斗,学生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小郎中狐疑地看着他:“这个词大人也说过。东施是大人幼时的邻居,你如何晓得她?”
揭含楚:……妈的,老子没招了。你还装上西施了!
“哈哈,或许是同名同姓之人吧……敢问大人寻学生所为何事?”
小郎中这才想起正事,觉着揭含楚同大人的言行很是相似,不由得温和了起来:“大人在官衙有请,小公子请随我来。”
揭含楚有些犹豫,虽然他去太学的初衷就是接近尹奂希,但也只想着在京城打探打探循序渐进,没想到走这一遭竟直接面对面了。
但多想无益,不过他也摸不准尹奂希的目的,只好退而求其次:“可否让学生更衣,穿着这套灰扑扑的旧衣实在不好拜见大人。”
揭含楚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云淡风轻,心里确实没底。最大的变数就是尹奂希本人,可又不能不去,所以无解。
交代好了事情出门,小郎中见了他眼睛瞪得浑圆:“公子生的这样好看,像一个活的年画娃娃!”
揭含楚面上依然含笑,但眼头轻轻一跳,心道自己只是穿得火红了些,哪里像年画娃娃了?他不动声色地说:“这位大人和学生的大哥年纪差不多大,真让我感到亲切,不知大人名讳可否告知于我?”
揭含楚眼神清亮,眼睛大大的,鼻头小而翘,嘴巴也及其红润显露出好气色。小郎中觉得这半大的小公子可爱极了,一举一动也落落大方,心中甚是喜爱。
他本也年纪不大,活泼的很,问什么就一下子都秃噜出口:“我叫褚立立,你管我叫立立哥就行。”说罢,他看着揭含楚一头柔顺的乌发,手心一痒,毫不留情地揉在他头上。
他假装缩了缩头,惹得褚立立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揭含楚随即怯生生地问:“立立哥,大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他手指相互绕来绕去,斟酌许久才开口,“我们家那儿的大人都可凶了,大哥说要是我不听话他就去都尉所求大人把我抓走呢!”说到要把他抓走还害怕地吸了吸鼻子。
褚立立听了这话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你个傻子,那些做官的哪是一个平民能指使的?那不是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干净去抓熊孩子了哈哈哈哈哈……”
“不过咱们中郎将大人嘛……”褚立立提到尹奂希,虽然也笑着,但神情中满是敬畏与推崇,“大人可是当世不二的君子,没有人不会被他的高风亮节所折服……总之你见了就知道了。”
揭含楚脸快笑僵了:“多谢立立哥告知,我真有些迫不及待了。”才怪。
褚立立的话他信了一半,心也落下了一半。
他不了解尹奂希,尹奂希难道就了解他吗?
揭含楚可信不过“疑似”“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能有多真情实感,不过尹奂希也不好真的在上洛把他给办了,毕竟他“品德高尚”,还挂着个谒者的名头。赈灾抢险不成反倒惹出十多条人命,再得宠坏了自己的名声也是得不偿失。
早些让尹奂希开城门放他们走才是正事。
揭含楚深吸了两口气,褚立立已经前去通报了。
这头云思勉做了梁上君子,从官衙小门翻进了明堂房顶。
“小公子请吧。”褚立立示意人进去,自己则本本分分守在廊下。
揭含楚提裙跨过门槛,低头直直走向八仙桌左侧的太师椅,直到一双歧头履进入视线:“学生南阳蔡阳人士,揭含楚,拜见左中郎将大人。”
揭含楚作势要跪,歧头履更近了一步,一只冰冷的手托起他。尹奂希不大声说话时,一种湿冷、滑腻的寒意立刻渗入耳中:“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
揭含楚心里咯噔一下。被尹奂希拖住的手腕像被竹叶青舔了一口,萦绕耳边的嘶嘶声更是让他汗毛倒立。
他重重呼吸,依旧低眉顺眼:“大人……学生揭含楚,拜见左中郎将大人。”
尹奂希抓住他的手骤然用力,揭含楚仍是不肯抬头,二人无声拉扯着。
“也罢,”尹奂希先一步松手,退回太师椅上坐下坦然受了揭含楚一拜,也没赐座,就让人跪着,“揭小公子既是南阳人士,何故到了上洛?”
“学生受南阳郡守杨子陵杨大人举荐,赴太学读书。”就读太学的文书皆由学子自行带往太学登记录入,方可被指定到各太学博士门下,是以尹奂希作为太学博士之一,目前也不知晓下一届各郡的察举人选。
揭含楚并不知道这是否在他意料之中,但尹奂希不说话,他也就安静地数着长命锁晃动的次数。
数到第七下时,尹奂希终于开口,却是在揭含楚意料之外:“如今世道不太平,公子随本官一同上京,你可愿意?”
“大人说笑了,”揭含楚心下诧异,言语上依然一板一眼,让人挑不出错处,“学生谢大人厚爱,但也不愿以怨报德,让大人落下个公私不分的口舌。还望大人准许学生即日出城,待到大人凯旋回京,学生一定登门拜访,以谢大人今日之看重。”
尹奂希屁股后挪靠回椅背,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食指打着不知名节奏:“你倒是记性好。既然不肯以怨报德,那你说说,以何报德才好?”
“学生今日得闻大人训告,‘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此圣人之语,让学生醍醐灌顶。”揭含楚脸不红心不跳地吹着尹奂希的彩虹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吐了吐舌头。
却见尹奂希低低地笑了起来,毫无温度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随即拍了拍掌。
褚立立信步走来,单膝跪在尹奂希身前:“大人。”
尹奂希略过揭含楚,用手心轻抚着褚立立的下巴,又滑动到脸颊:“立立,小公子说要用自己的‘功德’来报答我对他的‘恩德’,这段时间你就带着他去查下毒的案子吧。”
揭含楚闻言呆住了,暗骂自己耍什么小聪明。他还想出言挣扎,不料尹奂希也单膝跪在揭含楚身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与自己对视。一张面无光彩的灰白的脸填满了揭含楚的所有视线,只有鲜红的嘴唇上下翻动:“小孩儿,让我看看你的‘德’。”
尹奂希起身挥了挥手,褚立立便架着跪地不起的揭含楚出了厅堂。
离开前,揭含楚最后转头看向高坐明堂的尹奂希,却见他也正盯着自己,笑容得意。一张死人脸如回光返照,喜上眉梢。
刚出官衙,褚立立按耐不住又揉了一把揭含楚的脑袋,看他焉哒哒的还有点不解:“小公子这是怎么了,大人也没为难你呀。你可知大人是太学博士,听说你是新入选的太学生,要是办好了这份差事,说不准大人会提前点你做他的学生!”
“哈哈,立立哥误会了,”你家大人还真是大大地为难我,揭含楚无力地挪开头,“我一黄口小儿如何担得起大人抬爱?大人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正说着,前面不知从哪儿闪现出一个黑色人影,那人腰系长剑,几缕碎发被风吹散拂在额前,站在道路中间颇有一种“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的蛮横。
褚立立正想出言驱赶,却见身边的揭含楚像一只归穴的兔子嗖的一下窜过去,拉着那人的手喊着“三哥”。
揭含楚一扫脸上的不快,拉着云思勉走近些,对着褚立立道:“褚大人,这是我家三哥。”
他又拽拽云思勉:“三哥,这位是虎贲郎中褚大人。”
云思勉在房顶上全须全尾地听到了尹奂希的话,中途甚至想跳下去劫了揭含楚就走。但尹奂希毕竟是太学博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后阿楚在太学的日子反而不好过。
此时看见揭含楚本人笑得灿烂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诧异,但也乐得陪他装一把好哥哥好弟弟,更别说他还抓着自己的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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