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思勉能记事起,家中主书房便靠墙架着一把造型奇异的铁剑。
且不说它立起来的高度比眼下小萝卜头似的云思勉的身高还要高,那把剑尾端的铜制圆环也与其他剑不同,祖父告诉他,那是“环首”。
“祖父,这把剑是您的吗?”小云思勉坐在鬓发还未斑白的云乐康双膝上,对这把特别的长剑充满好奇。
云乐康慢悠悠地讲了个故事。
据说这把剑的主人单名一个“朔”字,因其脑后天生有一缕手指宽的白发,便得了个诨名“苍头”。
这位苍头朔随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在而立之年收复了被胡人占据二百余年的并州,将国境线从上党郡向北推至朔北郡。但这并不是他唯一的功绩,苍头朔还是第一个打进前朝都城,生擒前朝皇后太子,逼死前朝暴君的将军。
云思勉甩了甩踩不着地板的一双腿:“难道这就是《史》中记载的开国佚名将军?”
收复并州一战实乃大周朝之大事,云思勉对这位“佚名将军”很是敬仰,还一直以为这位将军名字就叫“佚名”呢……他很聪明地没问出这么没文化的问题。
云乐康点点头。
苍头朔一辈子都在上党,他离开上党的时候,就是他当死之时。
“为什么?”云思勉不太明白祖父这句话的意思。
云乐康没回答孙子的疑问,而是顺着故事继续讲着。
待到太祖皇帝登基之日,他对所有追随他的文士武将进行论功行赏,苍头朔毫无意外是所有人中功劳最高的。随后被太祖皇帝亲封为郡王,封号“广平”,就蕃南阳郡。
“这位将军叫‘揭朔’!”虽然广平王后代早已泯然于众人,但广平王作为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在民间也颇有一番谈资。只是此前云思勉从未将广平王殿下与那位“佚名将军”联系在一起,世人对广平王殿下只有一句“英年早逝”的遗憾。
云乐康却罕见地拧着眉,异常严肃地对不谙世事的云思勉说:“不,他叫‘姬朔’。”
云思勉瞪大了眼睛,全天下只有如今的天家才姓“姬”!他倒吸一口冷气。
“你想的没错,广平王殿下应当是太祖皇帝的同胞兄弟。”
自古手足相残的案例不在少数。姬朔深知自己功高震主,而观帝王心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让太祖皇帝允许他改姓,姬朔说,从此之后天下便再无“姬朔”,只有“揭朔”。他从族谱上划去了作为皇室的血脉记录,借以减少太祖对自己的猜忌。
随后,广平王姬朔便骑马回封地南阳就蕃。就在他穿过秦岭快要进入南阳境内时,在武关遇到了一队莫名的流匪——此后,世间再无姬朔,亦无揭朔。
原本只是因为改姓而胡乱编写的“姬朔”的死亡时间,竟一语成谶,倒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小云思勉被吓得咬住自己的手背不放,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一颗崇敬之心不再疼痛一样。
云乐康安抚地拍拍云思勉后背,接着说回了那把八面剑上:“那队流匪貌似只针对广平王这个人,而不是劫财,这把剑便孤零零地被丢在泥巴地里。云家一位先祖躲在矮树后目睹了全过程,到了夜里才敢出来捡回这把剑。”
在此之前,云家世代耕读,略有几分薄田。这位先祖拿着剑回家后便立下祈愿,希望后世子孙能有如这位收复并州的广平王殿下一般的豪杰。
“所以我父亲……”
“你父亲是云家第一个达成先祖祈愿的人,他也去了上党。”
后来,云思勉越发频繁地来看这把剑,他仿佛能透过这把铁剑,看到百年前那位英姿飒爽的戍边将军,以及他泥潭滚落的残破尸体。
昌宁十三年,天大寒,北胡南下,望尘莫及的铁蹄踏碎了上党郡的防守,也踏碎了云思勉小小的家——他的父母等不到朝廷的援兵,双双死在了北胡人的鞭笞下。
于是在第二年冰雪初融的一天,云思勉偷拿了墙上那把八面剑,趁着祖父出巡荆州时离开了家。
他走走停停,最后上了颍川阳城的崇高山,据说那是广平王殿下学剑的地方。
物是人非事事休,崇高山也不再是百年前的崇高山。云思勉背着故人剑,却也见不到故人心中所想的那位故人。
昌宁十七年,帝崩。
离家四年的云思勉回到了武关,而祖父云乐康早在这几年间辞去荆州刺史一职。因为担心孙儿闲得再次不告而别,云乐康勒令云思勉务必参加一次南阳郡察举。
云思勉不愿让祖父为他担心,但他同样憎恶如今的朝廷,正是因为朝廷出兵不及害死了他的父母。于是他在察举那天,特意披头散发脚步虚浮地进入南阳郡衙,只为郡守能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因“身”不合格而将他赶走。
但他看到了一个和他截然相反的小少年。
那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正该是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时候,却穿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藏蓝深衣。那颜色太深太重,几乎要压住他单薄的肩线。广袖如云,更衬得他面容如玉,带着一种尚未褪尽的、属于少年的清润。
他的腰板挺得极直,轩昂的气质从他紧绷的肩背、微扬的下颌里透出来,没有丝毫这个年纪常见的瑟缩或嬉笑。那不是故作老成,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精心雕琢过的风骨。
云思勉的心口毫无预兆地一跳。
他的目光追随着他,看着少年沉静地行走,那身过于成熟的衣袍非但没有吞没他,反而成了他最吸引人的地方——仿佛一个成熟的灵魂,被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少年的躯壳里。
云思勉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庭训与过往,才能淬炼出这样一个神与形极其矛盾的人。
眼见着少年快要抬腿跨过门槛,云思勉下意识追上几步,却不小心踩着自己拖地的白纱踉跄几步正正好撞上了他。
他看见少年眼中的疑惑思索嫌恶与释然。少年的一颦一笑都能让云思勉一颗心掀起惊涛骇浪。
本想直接在郡守大人面前出丑,他却有些拉不下面子做这等装疯卖傻之事——小少年不会真把我当疯子吧?
云思勉默默决定要坐满整个流程再走。
“广平王揭讳朔九世孙,前巨鹿都尉揭讳肇纪之孙,前南顿县令揭讳怀雍之子,南阳郡蔡阳县揭含楚——”
还不等云思勉做出反应,那少年便起身站在堂中,向郡守拜谒:“学生揭含楚,拜见明堂大人。”
那少年竟然是……广平王殿下九世孙……揭含楚!
揭含楚微微侧头,露出清晰利落的颌线,眼神扫过周遭,明澈而淡然。
就在那一瞬间,云思勉忽然轻笑一声。他发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不是倾慕,更像是一种在无边原野上,突然望见唯一山峰的怔忡与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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