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雨雾染上面颊,江蓠悠悠转醒,伏案太久,臂膀已木然无觉。她揉按眉眼,指腹沾了脂粉暗黄。
抬眸望出号舍,丝丝烟雨自淡青天穹飘落,涤荡着东山贡院弥散的桂子浓香,添了几分清冽。
中秋佳节,竟无月可赏。
江蓠轻叹,将十五页考卷叠齐。卷首“田安国”三字洇了水汽,墨迹微晕。暮鼓沉沉,酉时已至,她牵铃唤考官收卷。巡考大人闻声而至,捋着白髯将她打量——场内四百生员,多欲奋笔至夤夜,这青衫书生竟是头一个交卷的,忒年少气盛。收罢卷,差役引她至明远楼画押留印、缴还纸笔,临了,还赠了把油纸伞。
“学生告退。”江蓠作揖,振袖迈出门槛,面上平静,心下却焦灼:雨势渐紧,面上妆容恐将不保。
所幸,过了今日,此生便再无需担惊受怕。
身为桂堂“甲首”,她代人应考已逾二十余场。然女儿身年岁渐长,纵使易容改妆、敷贴假皮、吞服变声药石,亦难久瞒。堂主软硬兼施,央她金盆洗手前再行最后一票:代豫昌省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博取举人功名。此科考生强劲,田家索要名次,堂主叮嘱务必尽力,事成赠银百两。
代笔贵在稳妥,忌锋芒毕露。江蓠不理会堂主蜜语,打定主意藏拙。今科有道“郑伯克段于鄢”策问题,她故意洋洋洒洒,挥斥方遒,必遭厌弃。但求田安国得中举人即可,银钱减些也罢,七十两加之之前的积蓄,足够携母妹远走高飞。
思及此,江蓠唇角微弯,忽觉眉心一凉,一滴冷雨落下,右眼皮没来由地一跳。
环顾四周,唯见几名戍卒倚着南北文场打盹。她稍松心神,自嘲过于惊惶,行至游廊尽头,堪堪迈出龙门之际,抬手撑开油纸伞,随口哼出一支小调:“偷天妙手绣文章,须斫蟾宫桂,始信玉斧长……”①
话音未落,伞顶“砰”然一声,结结实实撞上一物。
江蓠惊呼未歇,伞已被人劈手夺去,泼了她满脸水珠,旋即一声怒喝炸响:“何人如此莽撞!”
江蓠顷刻间冷汗涔涔,垂眸瞥见一双暗绣金丝、缀着南珠的皂靴,未待对方再度发作,双膝已然一折,“啪”地跪伏于湿冷地砖:“大人恕罪!学生得意忘形,冲撞尊驾,实乃万死!恳请大人慈悯,网开一面,放学生归家!”
廊下雨滴自铁马淅沥坠下,溅在她低伏的脊背,薄薄青衫洇开一片深渍。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极淡的轻笑,“慈悯?”
那声音低沉冷冽,恍若镇于壁龛深处的一团幽云,凝着数点寒冰。
她以额触地,不敢稍动。周遭死寂,唯闻细微的吐纳之声。
“何名?抬头回话。”
江蓠暗咬银牙,顶着一脸冷雨直起身,小心翼翼向上觑了一眼。这一眼却好巧不巧,正落在那人腰间佩饰上,刹那间如白日撞鬼,身形一僵,再不敢仰视,“学生永州人士,姓田名安国,家中经营丝绸买卖。”她强自镇定,语声流畅。
“时辰尚早,何以匆匆交卷?”
“回禀大人,今日中秋,家祖抱恙……”江蓠语带哽咽,泫然欲泣,“学生自觉尚可,欲早归侍奉,以慰亲心。”
“报喜?未免过早!”方才呵斥的仆从嗤笑。
江蓠以袖掩面,惶然不语。
正思忖如何脱身,后颈倏然覆上一只温凉手掌。这猝然触碰惊得她险些跃起,死命按捺住狂跳的心房,脑中霎时空白。那手修长有力,掌心薄茧微砺,如五岳压顶,沉沉威势直透颈骨。
“起来罢。本官非是那噬人妖魔,岂会阻你尽孝。”那人收手,语声漠然。
她仓促理了理单衣,汗涔涔地起身,又闻诘问:“年齿几何?何人作保?身居几号?”
江蓠垂首一一应答,对方连珠发问,所幸她对雇主身世倒背如流,未曾露怯。
那人沉吟片刻,广袖一振蔽膝,拾级而上,携一身凛冽清霜之气与她擦身而过。
回首望去,只见四名玄衣带刀侍卫簇拥一人,身影飘然没入后堂。相隔丈许,那宽大绯袍于彤云清雨间流金溢彩,数只白鹤振翅欲飞,腰间所悬一枚皓白小球,依稀可辨。
惹祸的纸伞委顿于地。
江蓠缓缓拾起,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这口气尚未吐尽,远处隐约人声随风飘至:“楚阁老,这边请……”
若说方才是白日见鬼,此刻便是晴天霹雳直劈天灵!
姓楚……
她万未料到,朝廷竟密遣了这煞星坐镇——新晋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朝野皆知的酷吏阎罗!
迟入早出本为枪替惯例,孰料竟一头撞上这尊凶神。唯愿他未曾看清容貌。
雨势愈疾,耳畔恍闻金戈铮鸣。江蓠头也不回,疾步迈出最后一道朱门,离了贡院数十步,方敢竖眉切齿,摸了摸脖子,低咒:“好个狗官……”
她闪身入幽巷,登上一辆青帷马车:“速去总堂。”
-
与此同时,贡院提调道署。
公门豁然洞开,两侧守卫躬身肃立。
楚青崖踏着一地零落残英行至檐下,仰首望了望乌沉天色,心头蓦地涌起一丝不祥之兆。为官数载,此兆屡屡应验,面色不由沉了几分。
所幸,此番似与公务无涉。
他冷面落座,接过一盏热茶,屏退左右。不多时,一人被五花大绑,押至堂前。
“玄英。”
方才在院中呵斥考生的侍卫应声出列,朗声禀道:“禀大人,此吏专司考生号舍编排。此番乡试,收受贿银五十两,据查乃初犯。”
楚青崖以玉瓷杯盖轻撇浮沫,“素闻豫昌民风淳朴,考风清正,看来亦不过尔尔。贿银何在?”
阶下小吏显是受了极大惊吓,面如死灰,抖若筛糠:“卑、卑职所收,乃亲戚之银……央求寻个离茅厕远些的号舍……银钱已悉数奉还……”
“缘何奉还?”
小吏涕泗横流:“阁部明鉴!只因……只因卑职舅姥爷之孙暴病身亡,再无需应考,留着银钱无用,权作奔丧之礼送了回去……卑职该死!求大人开恩,饶卑职一命!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
“今日已开过一回恩了。阖家流放,汝等老小尚可于中秋团圆。”
“卑职还有要事禀报!”小吏急声呼喊,“本省有一伙专营科举勾当之徒,唤作‘桂堂’!枪替、夹带、行贿,无恶不作!”
“桂堂?”楚青崖眉峰微挑。
小吏见底牌已失,登时呆若木鸡。
楚青崖续问:“亡故考生,出自何家?”
“是……是经营丝绸的田家!田老爷之孙,田安国!初八那日暴毙,昨日奔丧,今日……今日出殡……”
名唤玄英的侍卫一脚将其踹翻:“胡言乱语!”
“千真万确啊大人……”
楚青崖挥了挥手:“依律处置。”
小吏哀嚎着被拖拽下去,声如鬼泣。堂下侍卫皆屏息垂目,眼观鼻,鼻观心。
亡者若中举,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楚青崖翻开案上考生画押的名册。豫昌行省三百九十七名生员,悉数应考,并无缺额。“田安国”三字,方正光洁,笔迹端丽。这馆阁体,倒比他这货真价实的馆阁中人,写得更为形神兼备。
田家富甲一方,所请代笔,必是桂堂魁首人物。初九开考,考生初八酉时便需入场。倘若人亡故得晚了些,代笔未能得讯,自然照旧入场,替那亡魂博取功名。
然其中尚有蹊跷。
三场考试,前两场考毕可归家,这代笔难道未闻死讯,不曾遁走?若非桂堂不知,便是存心要令其担此欺君之罪。忆及一盏茶前在龙门内撞上的那个“田安国”……他生得何等模样?满面水痕,身上似有极淡花香萦绕。
楚青崖蹙眉,将杯中残茶泼入漱盂——此间仆役不知从何处打探得他嗜甜,竟在千金难求的璧山银针里掺了蜜糖,滋味怪异至极。
茶既难饮,事亦棘手。
此时,一人风尘仆仆入内禀报:“接飞鸽传书,老爷夫人盼您自京中归来已久,言道待月底阅卷毕回府,有喜事相告。可需回信探问?”
“不必。报正事。”
“那名生员出贡院后,遁入燕尾巷。巷内有三辆马车,分向东、南、北疾驰,属下已遣人分头追踪。”
楚青崖颔首:“勿失其踪。此事机密,不得外泄。其考卷暂且封存,待判卷毕,本官要亲自拜读。”
他垂眸望向腰间所悬牙雕球,置于掌心把玩片刻,唇角微勾,墨黑瞳仁深不见底。
那小书生年不过十六七,却是个扯谎的好手,将个得意忘形、突遭惊吓的文弱公子演得惟妙惟肖。可惜,终究露了马脚。
他任盛京府通判三载,又掌刑部侍郎三年,于勘破虚言自有一套法门,其中泰半,源于早年任县令时严刑鞫讯积下的阅历。那考生身量不高,正面观之略显丰腴,然伏拜之际,领口微敞,露出一截雪白颈项,骨骼之纤细与其身形殊不相称。加之拭面衣袖隐泛黄渍,显是敷了脂粉。
而那双沾染水珠的眉……楚青崖目光投向窗外雨落成潭的水洼。
那眉色如鸦青,形若平湖初月,雾锁春山,确是我见犹怜。生在一个满口谎言的小滑头脸上,着实暴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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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堂总堂隐于永州城,专营科场舞弊损阴德之营生。堂主秋兴满驭下有方,似有显贵撑腰,廿二载无案牵连府衙。
酉时过半,马车停驻城东王氏当铺。江蓠对过切口,经暗道步入议事厅。厅内数名老代笔正高谈阔论,她无心寒暄,直寻东厢博闻司郑峤。
桂堂分博闻、强识等四司。博闻司专司刺探考官底细。郑峤乃朔州逃卒,三月前被招揽,此刻正伏案疾书。
江蓠摸出桂花糕递去:“此届考官由你打探,可知楚阁老驾临?”
郑峤咽下糕点,瞠目:“楚青崖?他此刻不该在京中接见北狄使臣么?”
“我在贡院亲睹其人。可有卷宗?”
郑峤找出内阁档册。江蓠翻检极快,一炷香便合上。
郑峤附赠闲闻:“楚阁老阿姊有喜,其父母三日前至卢府探视,现居金水桥西第三家。楚阁老既至,半月后阖家定当团圆。”
“此等私密,你亦知晓?”
郑峤嘿嘿一笑:“权作交换,你告知我堂中排行?”
“你自猜去。”
“那我再告一桩,方才归途撞见田家出殡,竟是田老太爷之孙暴亡!怪哉,初七尚康健,此前还请了代笔,这生意只得作罢,亏大了。”
此言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江蓠怔忡良久,方惊问:“什么?!何人亡故?!”
“贩丝绸的田老太爷,其孙田安国,初八猝死。”郑峤语声带笑。
江蓠一个激灵,攥住他:“何时?何故?”
“申时殁了,死因不明。”
她暗骂一声:“秋堂主何在?”
“初九便启程往京中去了。”
江蓠胸中怒火翻腾,思绪如麻,任凭郑峤探问皆不答,失魂落魄至暗室卸妆更衣。待药力散尽,自河边木屋步出,碎银般的月华晃了眼。
仰首,薄云拂月,清辉孤寒料峭,像……那人腰间的象牙小球。
今日灾厄临头:贡院直面楚青崖遭盘诘;代笔原主竟已身故!
田安国殁于初八申时,距贡院不过半个时辰脚程。她酉时入场,前两场离场,竟无人知会生意取消!桂堂行事素来缜密,此番纰漏,分明存心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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