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楚青崖目光落于一份答卷。策问“郑伯克段于鄢”,行文酣畅,笔锋如刀。他凝神阅毕,叠放一旁:“文采斐然,唯‘覆舟之水’喻,稍嫌险峻。”
在座老辣,已窥其青眼,只挑细枝末节略指。商议片刻,批“乙等”。
“尚有难决卷否?”
“此乃末卷。”
他眉峰微挑。试卷依序排定,最末交卷者卷置最下。此份右上角,誊录所赫然标“一”字。
“卷已尽阅?”
“三场俱校毕,唯名次未定。”
“陛下旨意,录榜后,本省前十抄本呈送御览,待朱批放榜。凡一场列甲十者,另两场卷亦需同呈。名次高低,这几日劳诸位斟酌。”楚青崖言罢,行至卷堆前,自顶端抽出几份,拣出两份“甲等”置案。一份经义,一份实用文。
反复细览,又命人寻出考生原卷。目光凝于工整馆阁体所书判词,指节轻叩案面。
良久,阁中唯闻一声低叹:“妙绝!”
伯乐逢千里马,亦不过此。
余下时日如白驹过隙。
楚青崖栖身贡院,督阅排名,另修书快马呈小皇帝,嘱其细览答卷,择优仿写策论。同时,上一道密折,简述田安国枪替事,言其才学虽优,断不可录名放榜,请旨定夺。
九月初一。
贡院朱门洞开,禁锢半月的官员鱼贯而出。楚青崖甫现身,便被十数名喜形于色的豪仆围住,簇拥着走向一辆华贵马车。
百姓引颈张望。人群中,姐夫卢翊策马而来,拱手道贺:“明渊!速速登车,好容易你回来了,又定了亲,阖家团聚才是!”
楚青崖后退一步:“定亲?”
卢翊诧异:“岳父大人未在信中言明?你十余日音讯全无,幸而江姑娘宽淑,家中长辈已将亲事操持停当。礼部婚书已呈,板上钉钉了!”他不由分说将楚青崖塞入车中,“在永州定亲虽不及京中繁华,但亲戚全聚于此,人情不容闪失。”
楚青崖紧抓车门:“玄英!”
车旁侍卫委屈道:“大人,您亲口吩咐家务事不必禀报。江家姑娘才貌双全,更有一枚与您一模一样的象牙球为凭!指腹为婚,万不可违逆父母之命,若被参‘不孝’……”
指腹为婚?!
楚青崖下意识抚向腰间牙球。幼时确闻有此婚约,成年后无人再提,只作推拒姻缘的借口。岂料一朝成真。
见他面色难看,卢翊狐疑:“家书你竟一封未阅?实话告诉我,可是心有所属?若真有,我拼着得罪岳家,也替你追回文书!”
楚青崖正欲开口,玄英抢道:“卢少爷明鉴!我家大人若有心仪之人,早该娶妻生子了!”言毕缩头躲开。
卢翊释然:“如此甚好!岳母有命,绑也要将你绑回府。”
楚青崖尚欲拖延:“婚姻大事,岂能草率?理当……”
“六礼已行其五!”卢翊催动马匹,边走边道:燕夫人乃柳夫人故交,病入沉疴忧心女儿。八月十六携重礼及鸾凤牙球登门提亲。两位夫人一见执手泪眼,共忆往昔。江蓠才情出众,一篇《秋月赋》深得楚父赞赏。翌日,楚家便备厚礼求亲,八字相合“天作之合”。聘礼流水般抬入江家,婚期择定九月初一行定聘礼。
可……谁想娶她?
楚青崖只觉自己是被强绑上花轿的冤主。车马停于楚府,他沉脸直入正厅。
厅内红烛高烧,父母与长姐夫妇见他归来,皆露喜色。柳夫人迎上:“崖儿回来了!亲事可还满意?”
楚青崖强压情绪坐下:“父亲,母亲,这亲事究竟是何章程?儿在贡院一无所知!指腹为婚从何谈起?”
楚文远捋须:“事出仓促,然有因。燕拂羽乃你母亲故交,携信物登门,泣诉沉疴难起,忧女无所依凭。那鸾鸟象牙球与你凤球正是一对,乃当年指婚信物,铁证如山。楚家岂能坐视故人之后孤苦无依?此乃天赐良缘,亦是信守然诺。”
柳夫人接口:“蓠儿模样性情皆好,才情上佳,侍母至孝。此等良配,错过可惜。”
“可……儿与江姑娘素未谋面……”
“素未谋面又如何?”长姐楚青黛笑道,“爹娘都说好,必是极好。礼部文书已备,安心做新郎官吧!”卢翊附和。
父母姐丈轮番劝说,句句信义、孝道、良缘。楚青崖看着双亲殷切目光,深知木已成舟。违逆伤亲心,损官声。他喉头滚动,终是咽下质疑:“儿……谨遵父母之命。”
厅内气氛松快。柳夫人忙摆团圆饭,席间话题不离江蓠才貌与旧事。
楚青崖食不知味,心中疑云翻涌。这江蓠究竟是谁?趁他隔绝贡院定下婚约,有何目的?他眯了眯眼,看来今夜得亲自会会这位……江姑娘。
暮色四合,金水河畔华灯初上,碎金浮波。楚青崖一袭劲衣,携亲随玄英踏着渐浓的夜色向东而行。
行至窄巷,忽闻犬吠凄厉,女童啼哭破空。但见恶犬獠牙森然,涎水滴落,正扑向跌坐在地的女童。小黑犬哀鸣墙角,稚子紧护怀中糕点,小脸煞白。
楚青崖眸色骤然一寒,只并指如剑,一记凌厉精准的手刀带着破空之声,重重劈在恶犬颈侧命门。那畜生连呜咽都未及发出,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尘埃落定,他方才俯身向吓呆了的女童伸出手。那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可有伤着?”声音低沉,似玉石相击,竟比这暮色还柔和几分。
阿芷泪眼婆娑,看清眼前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冰凉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指,抽噎着摇头:“没……没有……谢谢大哥哥……”她怀里紧紧护着的,是几块沾了尘的桂花糕,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楚青崖将她轻轻拉起,拂去她衣裙上的尘土,动作细致。随后又扶起呜咽的小黑犬查看。
“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他问。
“前……前面巷尾的小木屋……”阿芷心有余悸,小手依赖地牵着他的衣角。
楚青崖眸光微动,他自然地牵起女童的手,示意玄英善后,步履沉稳地向巷尾行去。暮色温柔,将他高大的身影与小女童的影子拉长,竟有几分奇异的和谐。
刚至巷口,那扇简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抹素白如月华的身影急急迈出,正是忧心如焚出门寻妹的江蓠。
刹那间,四目相接。
晚风浮动,送来金桂甜沁的幽香,巷口悬着的灯笼洒下融融暖光。
女子立于石阶之上,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素木簪松松挽就,几缕碎发被风拂起,贴在莹白胜雪的颊边,一身素净襦裙,却难掩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清丽绝俗。真真是副淡极生艳的好皮相。
此刻,那双盛满焦急忧虑的明眸撞入楚青崖深不见底的眼底,漾开一丝清晰的惊诧涟漪。
果然……姿容绝世。然而,这份惊鸿一瞥的惊艳尚未在心湖晕开,一个冰冷的认知便如冰锥刺骨——她的身量体态,尤其是那截纤细优美的颈项弧度,与贡院中那个跪伏于地、强作镇定的“田安国”,何其相似,那清瘦的骨架,绝非寻常男子所有。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楚青崖瞬间明白过来,当日贡院一见,原来的一盘死棋竟然就被她轻易盘活了,而自己更成下不了棋盘的棋子,他不禁心生惋惜,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如此心智和胆魄,实属难得,可却不用在正道上……
“阿姊!”阿芷的呼唤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
江蓠瞬疾步下阶,一把将妹妹紧紧搂入怀中。
“方才阿芷差点被恶犬所伤,是这位大哥哥救了我!”阿芷小手一指楚青崖。
江蓠这才抬眸,目光再次落回眼前的楚青崖身上。他穿着件玄色深衣,通身不见一件饰物,古朴典雅,通身清俊矜贵的气度。一张清风朗月般的俊朗的面容,眉间尽显冷清傲气。
江篱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瞬间浮起恰到好处的羞赧与真挚的感激,她盈盈行礼,姿态柔婉:“多谢公子相助。”
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像受惊的蝶翼,将一个因妹妹闯祸而心怀愧疚的姐姐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楚青崖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如实质般锁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能在被东家算计后当机立断绑上他这个冤大头,又料定今日自己必会调查,先发制人使这一出……文采斐然,心智亦卓绝。
“令妹乖巧,只是受了惊吓。倒是姑娘……”他话锋微顿,向前不着痕迹地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悄然弥漫,“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眼熟”二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江蓠面上适时地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辜,她微微睁大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惶惑:“公子说笑了。我不过蒲柳陋质,粗鄙不堪,怎敢当公子‘眼熟’二字?想必是记岔了。”她微微垂首,颊边恰到好处地飞起两抹薄红。
二人皆心似明镜。
楚青崖眼底思绪万千。这双眼与贡院中强作镇定的书生何其相似。那手藏锋的馆阁体,那篇被他私赞“妙绝”的判词......如此才情和心智,若为男子,金榜题名亦非难事。
目光掠过紧偎的姐妹,药香萦绕的陋室。婚书已定,真相若揭,必是万丈深渊。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告辞。”楚青崖神色自若地看了江篱一眼,随后泰然离去。
江篱看着人离去的背影,眼里的羞涩和惶惑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沉静如水的深沉。
好在此次,她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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