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雨刚停,裴府后园的梅枝上还挂着水珠子,在晌午的日头下亮晶晶的坠着。十六岁的裴姒提着月白缎子的裙裾,踮脚去够那枝开得最盛的绿萼梅,腕间的翡翠镯子碰着树干,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小姐仔细别摔了。"丫鬟碧痕抱着珐琅手炉跟在后头,急得直跺脚,"这刚下过雨,地上滑得很。"
裴姒却已折下花枝,转身时发梢扫过梅树,抖落一阵细碎的水雾。她将梅花簪在碧痕鬓边,歪着头笑:"你瞧,这颜色衬你。"阳光透过梅枝斑驳地落在她脸上,眼角那颗泪痣也跟着明媚起来。
远处传来西洋自鸣钟的声响,当当的敲了十二下。碧痕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今儿个戚少爷要来的,老爷吩咐了让小姐去前厅见客。"
裴姒捏着花枝的手指微微一紧。她装作不经意地把梅花别在自己衣襟上,却忍不住低头嗅了嗅。花香里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还有她袖口熏的沉水香,莫名让人想起去年冬天,戚晟炀在梅树下为她系斗篷带子时,大氅上沾着的雪松气息。
前厅的玻璃窗新换了法兰西进口的彩绘玻璃,日光透进来,在地上投出斑斓的牡丹花纹。裴姒绕过屏风时,正看见父亲端着英国来的骨瓷茶盏,茶烟袅袅里,对面坐着穿藏青长衫的戚晟炀。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眼角便浮起浅浅的笑纹。
"阿姒来了。"裴父招手,"看你戚哥哥带了好东西给你。"
戚晟炀起身行礼。他今年二十一,身量已经很高,站起来时挡住了大半扇窗户的光。裴姒注意到他今日没穿洋装,传统长衫衬得肩线格外挺拔,袖口露出一截白玉扳指——那是去年他生辰时,她让三哥从琉璃厂捎来的。
"听说你喜欢听戏。"戚晟炀指向厅角那个檀木箱子,"托人从上海带了留声机,还有梅兰芳新灌的《贵妃醉酒》。"
裴姒眼睛一亮。她最近确实迷上了京戏,上个月还偷偷跟着三哥去戏园子,回来被母亲罚抄了三遍《女诫》。她凑近那台崭新的机器,闻到金属和油漆的味道,新奇地摸了摸喇叭口的螺纹。
"现在就能听么?"
戚晟炀嘴角微扬。他蹲下来摆弄机器时,后颈露出一小块疤痕,是小时候替她摘风筝时从墙头摔下来留的。唱片转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忽然有清越的胡琴声流淌而出,惊得廊下的画眉鸟扑棱棱飞走了。
"去园子里听吧。"裴父挥挥手,"晟炀难得来,阿姒带他看看新开的绿萼梅。"
两人告退出来,碧痕远远跟着。穿过回廊时,戚晟炀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上个月去苏州办差,在拙政园见着这个。"里头是枚羊脂玉的书签,雕着缠枝梅,花蕊处嵌着极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像一粒凝固的血。
裴姒正要道谢,忽听见假山后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她认出是父亲和大哥的声音,隐约听见"张督军催贷甚急"、"铁路股票抵押"之类的字眼。戚晟炀显然也听见了,他轻轻摇头,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梅林里的留声机还在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裴姒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注意到戚晟炀腰间多了一把勃朗宁手枪,牛皮枪套磨得发亮。去年他来时还只佩传统的长剑,如今这变化让她莫名心慌。
"听说你要去保定陆军学堂?"她故意用脚尖去碾地上落梅。
戚晟炀沉默片刻:"父亲的意思。"他忽然折下一段梅枝,手法娴熟地削去旁枝,做成一支短笛递给她,"等六月你及笄礼,我可能已经在军校了。"
远处传来钟声,是圣约翰书院下课的信号。裴姒想起三哥说过,戚家如今在军阀倾轧中处境艰难,送独子去军校怕是不得已之举。她摩挲着玉书签上凹凸的纹路,忽然觉得春风里的梅香掺了铁锈味。
回前厅时,管家正指挥下人抬进来几个樟木箱。"戚老爷送来的。"管家躬身道,"说是给小姐及笄礼的贺仪。"裴父笑着揭开箱盖,里头整匹的云锦在阳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最上面那匹绣着百蝶穿花纹,蝶翼用的竟是真正的孔雀羽线。
戚晟炀却看向裴姒,低声道:"我另备了礼。"他眼神太过专注,让裴姒耳根发烫。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躲进祠堂的乌木柜里,戚晟炀找到她时也是这样的眼神,黑暗里亮得惊人。
暮色渐浓时,戚晟炀告辞。裴姒站在门廊下看他骑马远去的背影,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学会了单手控缰——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枪套上。暮春的风吹落一阵梅雨,有几瓣沾在她衣襟上,像几点褪色的胭脂。
当晚裴姒做了个梦。梦见及笄礼那日,戚晟炀送她的不是预料中的珠花,而是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花心两点朱砂,红得刺目。她在梦里欢喜地要簪上,却发现那朱砂竟是湿的,顺着簪子流到她腕间,把翡翠镯子都染红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裴姒赤脚走到窗前,看见园丁已经在扫夜来落下的梅瓣。清明才过,枝头的花却像是一夜之间憔悴了,风一吹就簌簌地落。她无端想起昨日父亲书桌上摊开的账本,墨迹间几个赤字触目惊心,像雪地里溅开的血。
碧痕进来添炭,见她在窗边发呆,忙拿了斗篷来披:"小姐仔细着凉。"裴姒任由她系带子,忽然问:"你说,戚家哥哥送的留声机,能放西洋的曲子么?"
"自然能的。"碧痕往铜手炉里添了块沉水香,"听说上海滩现在都跳什么华尔兹..."
裴姒望向窗外。东边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晨雾里隐约可见裴家银行那座花岗岩大楼的尖顶。更远处是戚家的老宅,黑魆魆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兽。她摸了摸衣襟上已经干枯的梅花,第一次觉得这座生活了十六年的宅院,竟像是漂在雾里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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