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林府送来帖子，邀裴姒去赏菊。
帖子是林叙白的妹妹林静婉亲笔所写，簪花小楷秀雅端庄，末尾还附了一句："家兄新得一幅仇英的《仕女图》，听闻裴小姐精于鉴赏，恳请一观。"
裴姒本不想去，却被三哥硬拉着应下："整日闷在家里做什么？林家花园是西洋设计师造的，听说引了活水造瀑布，连督军夫人都赞不绝口。"
母亲倒没阻拦，只叮嘱多带两个丫鬟，又让碧痕备了四色礼——上好的龙井、苏绣帕子、一匣子宫制点心和裴姒自己调的梅花香。临行前，母亲替她整了整珍珠耳坠，忽然轻声道："林家家风开明，女孩子也读书看报，你去交个朋友也好。"
裴姒一怔，隐约明白母亲的暗示。自戚晟炀北上，已两月未有书信，府里上下虽不说，心里却都打着算盘。
林府果然气派。欧式铁艺大门缠满藤本月季，汽车驶过喷泉广场时，惊起一群白鸽。林静婉穿着浅碧色旗袍站在台阶上，一见裴姒就迎上来挽她的手："裴姐姐总算来了！"
她比裴姒小一岁，圆脸杏眼，说话时颊边梨涡忽隐忽现，活泼却不失礼数。穿过挂着水晶吊灯的大厅时，她凑在裴姒耳边道："我哥哥在花房等我们呢，他最近迷上养兰花，都快走火入魔了。"
花房是玻璃穹顶建筑，阳光透过菱形玻璃洒下来，在地上映出斑斓的光影。林叙白正弯腰给一株墨兰浇水，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金丝眼镜链垂在颈间，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笑："裴小姐。"
他身后是满架奇花异草，最显眼的是一盆"绿云"，翠绿花瓣层层叠叠，正是兰花中的极品。裴姒不由多看了两眼。
"喜欢？"林叙白敏锐地注意到，"这是绍兴兰农刚送来的，据说全国不超过十株。"
"《兰谱》上说'绿云无价'，今日才算见识。"裴姒忍不住伸手轻触花瓣，又倏地收回，"失礼。"
林叙白却笑了："花木有灵，知音难觅。裴小姐若喜欢，改日我让人送一盆到府上。"
"这怎么好意思——"
"哥哥偏心！"林静婉跺脚，"我上回要那株'宋梅'，你说什么也不给！"
三人说笑间，佣人端来英式茶点。林叙白亲自斟茶，状似无意地问："听说戚少帅去北境演习了？"
裴姒指尖一顿："林少爷认识晟炀哥哥？"
"在商会的酒会上见过。"他推过一碟司康饼，"戚家近来在军界风头正劲，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没什么。"林叙白转而指向窗外，"裴小姐看那边，我从荷兰引进的郁金香球茎，明年春天就能开花。"
午后，林静婉拉着裴姒去琴房。一架施坦威钢琴摆在落地窗前，琴盖上摊着几张手抄谱。
"这是哥哥新谱的曲子，"林静婉献宝似的按下琴键，"叫《红叶笺》，说是写给未来嫂——哎呀！"她突然捂住嘴，脸红得像桌上的苹果。
裴姒装作没听见，低头翻乐谱。墨迹还很新，谱页边缘画着细小的枫叶，与戚晟炀寄来的那片如出一辙。她忽然想起什么："林少爷去过保定？"
"上月刚回来。"林静婉眨眨眼，"他去陆军学堂做演讲，还带了好多照片……"
琴房的门突然开了。林叙白端着水果进来，目光在乐谱上一扫，笑道："胡乱写的，裴小姐见笑。"
他坐到琴前，修长手指落在黑白键上。旋律起初如溪水潺潺，渐渐转为深秋般的缠绵，最后收束在一个悬而未决的和弦上，像一句欲言又止的告白。
裴姒怔怔听着，忽然发现谱纸角落有一行小字：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琴声戛然而止。林叙白合上琴盖，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裴小姐懂琴？"
"略知一二。"她勉强一笑，"这曲子……很有新意。"
回程的马车上，裴姒一直沉默。碧痕小声问："小姐不舒服？"
她摇摇头，袖中的手却攥紧了——林静婉偷偷塞给她的照片上，戚晟炀正与一位穿洋装的女子并肩而立，背景是保定军校的礼堂。照片背面写着日期：九月初二。
正是他声称"军务紧急"的日子。
"对了，"碧痕突然道，"方才林府丫鬟说，下周末租界有慈善舞会，林少爷想邀您同去……"
"就说我染了风寒。"裴姒闭上眼。
车窗外，法国梧桐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地面，像一封封被撕碎的信。
当夜，裴姒辗转难眠。她取出戚晟炀的怀表，机械齿轮"咔嗒"轻响，表盘上的时针指向子时。
月光透过纱帘，照在书案未完成的信笺上。一滴墨晕染开来，模糊了开头那句"见字如晤"。
妆奁最底层，那片来自保定的枫叶已经干枯，叶脉却愈发清晰，如同某种无法愈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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