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金陵落了第一场雪。
裴姒倚在暖阁的窗边,看雪粒子簌簌地打在梅枝上,将原本就稀疏的花苞裹了一层晶莹。碧痕捧着鎏金手炉进来,笑道:"小姐,林府又送帖子来了,说是西山梅园的早梅开了,邀您明日去赏雪。"
"回了吧。"裴姒摩挲着袖中的怀表——自那日在林府见到照片,她便再没给戚晟炀写过信,怀表的发条也停了许久,"就说我染了风寒。"
"可三少爷已经应下了。"碧痕为难地递过帖子,"林小姐特意注明,她新得了张徽州古琴,想请小姐品鉴呢。"
裴姒蹙眉。自重阳一别,林静婉隔三差五便送些新奇玩意儿来,有时是西洋巧克力,有时是巴黎最新款的绸缎花样,殷勤得让人难以推拒。
她正犹豫着,三哥已掀帘进来,肩头还沾着雪:"小妹,林兄特意备了德国新出的照相机,要给咱们拍雪景!"
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件白狐斗篷披在她肩上:"整日闷着做什么?戚晟炀能陪洋小姐听戏,你就不能出门散心?"
裴姒指尖一颤,怀表"咔"地滑落在地。
西山的梅林果然极美。积雪压着红梅,远望如胭脂洒在素绢上。林叙白穿着驼呢大衣站在一株老梅下,见她们下车,笑着迎上来:"裴小姐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
他手中捧着个珐琅匣子:"听说裴小姐畏寒,这是家父从俄国带回的香膏,抹在太阳穴能防冻伤。"
裴姒道了谢,目光却被梅林深处的琴台吸引。一架桐木琴摆在雪中,琴尾焦黑如鹤足,正是传闻中的"鹤鸣秋月"。
"唐代雷威所制。"林叙白轻抚琴弦,"音色清越如鹤唳,最适合弹《梅花三弄》。"
他席地而坐,指尖勾挑间,清冷的泛音与远处寺钟遥相呼应。裴姒不由听得入神——这指法竟与戚晟炀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些金戈之气,多了几分文人雅意。
曲终时,林静婉拍手笑道:"哥哥苦练三个月,就为今日呢!"
林叙白耳根微红,却坦然看向裴姒:"久闻裴小姐琴艺超群,不知可否赐教?"
雪光映着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而温柔。裴姒忽然想起那日琴房里的《红叶笺》,心头微动,鬼使神差地坐到了琴前。
她弹的是《阳关三叠》。
琴音起初滞涩,渐渐如流水倾泻。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十四岁那年,戚晟炀在裴府梅园教她抚琴。那时他握着她的手腕纠正指法,袖口松香混着冷梅香,熏得她耳热心跳……
"铮"的一声,弦断了。
裴姒猛地回神,才发现指尖已渗出血珠。林叙白立刻掏出手帕,却在她伸手前顿住,只将帕子轻放在琴案上:"雪天弦紧,容易崩断。"
他转身从皮箱里取出相机:"不如拍几张照片?听闻裴小姐喜欢梅花。"
三哥立刻凑过来教她摆姿势。透过取景框,裴姒看见林叙白专注调焦的侧脸,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竟显出几分少见的稚气。
"笑一笑。"他轻声说。
镁光灯闪过的那一刻,裴姒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的玉簪。
返程时,林叙白特意与她同乘。马车里暖烘烘的,小几上煨着红枣姜茶。他递过一本相册:"上月去保定拍的,裴小姐或许感兴趣。"
裴姒翻开,第一页就是戚晟炀与那洋装女子的合影,只是这次照片旁多了行小字:"陆军学堂法语□□艾玛女士,负责军官涉外礼仪培训。"
"艾玛的父亲是法国领事。"林叙白啜了口茶,"戚少帅奉命陪同接待,这类应酬在所难免。"
他话说得随意,却让裴姒心头一松。相册后几页是军校风光,有学员列队训练的,也有戚晟炀站在讲台上的。最后一张是他独自在靶场,雪地里的背影孤峭如松。
"这些……"裴姒声音发紧。
"家父与军校政训主任是旧交。"林叙白合上相册,"我看裴小姐近日郁郁寡欢,想着或许能宽慰一二。"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裴姒望向窗外,忽然发现路边的野梅开了零星几点红,在苍茫雪色中格外醒目。
那晚,裴姒久违地梦见了戚晟炀。
梦里他穿着军校制服站在梅树下,肩章上的雪粒晶莹如泪。她跑过去想质问照片的事,却发现自己发间簪的是林叙白送的玳瑁梳篦,顿时羞愧难言。
醒来时天已大亮,枕边放着昨日林叙白给的手帕。素白杭绸一角绣着墨梅,针脚细密如心事。碧痕进来添炭,笑着说:"林府一大早送来了照片,小姐瞧,拍得多好!"
晨光中,雪地里的自己一袭白衣,发间红梅簪与唇上胭脂同色,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艳。照片背面题着一行瘦金体:
"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妆台上,停摆多时的怀表突然"咔嗒"一声,自顾自地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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