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佑走进丹枫岭的地界时,日已西斜。
岭上的枫树正红得像一片燃烧的火海,映得九佑脸上隐隐泛着暖光。
九佑今年大约十六岁,一对修眉斜插入鬓,眉下一双柳叶眼,眼尾微微上挑,眸色纯澈黑亮,如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鼻梁挺秀,唇红齿白,满是少年英气。
他头顶挽着个利落的混元髻,用根桃木簪子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跋涉的步履轻轻飘荡。
一身青布道袍,衬得他身姿如修竹般挺拔,道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子。
他的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匀净蜜色,却半点不损其清秀,反倒像上好的暖玉,透着温柔健康的光泽。
深秋傍晚,山间风大,吹得他鼻头耳尖微微泛红。
九佑皱了皱鼻子,嗅到山岭深处飘来的妖气。
那妖气混着陈年的血腥,像浸了毒的锈铁,钝钝刺鼻。
九佑抬手拢了拢道袍领口,又整了整竹箧的背带,纤细的手腕骨节分明,透着股少年人特有的清劲。
背上的竹箧里装着一沓符纸、一些朱砂、两件衣裳、三本经书、几两碎银和一把月白色半旧油纸伞。
这些东西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九佑原本在广安乡下一个叫“长春观”的小道观里修行。
长春观建在山坳里,没什么香火,前后两间破屋,进门就是正殿,里屋就是寮房。
整个道观只有九佑和他师父两个道士。
九佑知事时,师父就已满头白发、年逾耄耋。
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
师父早上起来,一开门,便看见观外的青石台阶上放着一个襁褓。
襁褓上满是积雪,大概是被放在外面冻了一整夜。
师父连忙捡起襁褓,拍掉襁褓上的积雪,掀开盖布查看。
只见一个小男婴就静静躺在里面,呼吸微弱、命悬一线。
这个小男婴,就是九佑。
师父把他抱进里屋,喂了他几口温热的米汤后,他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好像终于有力气诉说自己饥肠辘辘的委屈了一样。
后来,弃婴九佑就成了他师父的徒弟。
“九佑”这个名字,是师父给他取的。
据师父说,九佑是他这辈子收的第九个徒弟。
前八个徒弟要么受不了山里的清苦逃走了,要么禁不住红尘的诱惑还俗了,要么碰上疾病灾殃、强妖恶鬼先一步“得道”了。
而师父说,九佑在外面冻了一夜都没死,应该是受到了上天极大的庇佑,所以,给他取名“九佑”。
冬去春来,光阴如梭,一晃十五六载匆匆而过。
师父早三年就已驾鹤西游,而狭小破旧的长春观今夏也被一场突然暴发的山洪冲毁了。
好在九佑当时并不在观里,被附近村庄的村民请去为刚刚亡故的家人诵经打醮去了,恰巧得以躲过天灾。
无钱重建长春观,被上天庇佑的九佑,再次无家可归。
不过,他无所谓。
他本就是弃婴,又是出家人,索性四海为家、寻仙问道,只求广积功德、早日飞升,自此成了游方道士。
丹枫岭下,散落着几户人家。
一户人家的老槐树下,一个身穿红袄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给一只小白兔喂草。
“小哥哥要找谁?”
发现有少年模样的生人走近,小姑娘仰起脸。
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年纪,梳着双丫髻,髻上绑着红头绳,红头绳垂下来,随女孩俯仰动作晃悠悠的。
额前留着齐眉的刘海儿,被风拂得微微掀起分叉,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像颗刚剥壳的荔枝。
一双杏眼亮得像霜夜的大星,眸里盛满碎钻星辉,顾盼间流光溢彩,一笑起来就弯成月牙。
鼻尖小巧微翘,沾着点细汗和泥灰,衬得下面那张小嘴更红了,像颗熟透的樱桃。
九佑刚要答话,就见一个妇人从土坯房里探出头:“宝慈,回来帮忙烧火做饭!”
九佑忙向妇人起手行礼,询问妇人,今夜可否容自己在此借宿一宿。
妇人拿不准主意,转头向屋里叫来了自己丈夫。
男人打量九佑腰间悬挂桃木剑,分明一副道士打扮,模样清秀,微染风霜,脸上堆起笑:
“小道长是游方的吧?天快黑了,丹枫岭晚上一向不太平,不嫌弃的话,就在我家歇脚吧。”
说罢,招呼九佑进了屋。
妇人端着刚炒好的一盘野菜去堂屋的桌上放,让宝慈留神看着灶上的汤。
九佑借了盆,打了水,坐在灶房门口洗把脸。
灶房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宝慈蹲在灶前往灶膛里添柴,火苗舔着她的红袄角,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映得忽大忽小。
“道长会捉妖精吗?”宝慈突然回头,手里还捏着根烧得半焦的柴火,“我娘说,岭上有爱吃小孩儿的老虎精。”
九佑正擦拭着从腰间取下的桃木剑,闻言笑了笑:“会捉,但更盼着世上没有妖精。”
宝慈把柴火扔进灶膛,从荷包里掏出个东西,塞进了九佑手里——
是颗红枣蜜饯,糖粘在掌心,黏黏的。
“这是我爹刚从镇上换的,可好吃了。”
宝慈咧开嘴,露出细细银牙。
接着,她走向一旁的柴堆,抱起她刚刚在外面喂的那只小白兔,来到九佑跟前说:“道长,这是我捡到的小兔子,它腿受伤了,我就一直把它养在这儿。可爱吗?”
九佑看了看小白兔,又看了看宝慈,微笑点头:“跟你一样可爱。”
夜里,九佑睡在柴房的草堆上。
宝慈抱着床旧棉絮跑进来,踮脚往他身上盖,棉絮上还沾着淡淡的蜜饯香。
“道长要盖暖和些,不然会着凉。”
她的辫子扫过九佑的手背,像只小松鼠的尾巴轻轻拂过。
天蒙蒙亮时,屋外传来一声震耳的虎啸。
九佑猛地坐起,打开柴房门一看,只见一团黑雾携着一抹红色从堂屋大门往外飞,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妇人和男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堂屋地上。
“宝慈!”
九佑回身抄起桃木剑冲出去,屋外的竹篱已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竹篱上、泥地上洒满斑斑血迹。
九佑的心顿时像被冰水浇透。
他循着血迹往岭上追,一直追到山顶。
茫茫雾气里,他看见那只斑斓的虎妖正蹲在岩石上大快朵颐,而它爪边,一团红袄正软软地塌着,像朵被揉烂的花。
“放开她!”
九佑的声音发颤,“噌”地挥出桃木剑,剑身在雾里泛着浅黄的光。
虎妖一个跳跃躲闪,抬起头时,金瞳里映出宝慈垂落的辫子。
它张着血盆大口,嘴角串串滴血,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和阴阳怪气地笑:“居然跟来个送死的,正好没吃饱,看着这皮肉也嫩,魂魄也香。”
虎妖用鼻子从宝慈身体里吸出三魂七魄,然后猛地张嘴咬住宝慈的身躯,叼起来仰头一甩——
宝慈小小的身子被抛到空中,又重重砸在地上。
“妖孽!”
九佑的眼前炸开一片血红。
他咬破指尖,将血点在剑身上,仗剑一挥,桃木剑发出一道金光刺向虎妖的眼睛。
虎妖吃痛,捂住双眼咆哮,爪牙“歘”地长长一截,裹挟黑雾,腾身而来。
九佑脚踏七星步,旋身一转,避开虎妖爪牙——
那带着黑雾的爪牙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触碰到的花木瞬间枯死,余气还在地上四处蔓延。
一小团余气浸染在宝慈残破的红袄上,红袄霎时变黑。
九佑一愣,心如刀绞。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虎妖的利爪已到九佑眼前。
他急忙后翻,后腰却被钢鞭般的虎尾扫中,飞撞在树干上,疼得浑身散架,眼冒金星,口冒腥甜。
恍惚中,九佑看见,宝慈那霜夜大星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渐渐失去神采。
虎妖咆哮着扑来,利爪带着腥风按住九佑的胸膛,撕开九佑的道袍。
九佑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伤口发出被黑雾腐蚀的焦臭。
“道长会捉妖精吗?我娘说,岭上有爱吃小孩儿的老虎精。”
宝慈的声音回荡在九佑耳边。
他摸起掉在手边的桃木剑,狠狠扎进虎妖的肚子。
“去死!”
九佑像发疯一样嘶吼,声音劈得像被撕裂的布,用力一拔,把桃木剑拔了出来。
妖血飞溅在他脸上,滚烫的,带着钝钝刺鼻的铁锈味。
虎妖血流如注,踉跄哀嚎,爪牙缩回去一截,爪牙上的黑雾也散淡了。
它愤怒地一掌拍扫在九佑身上,九佑立刻像片叶子似的飞了出去。
九佑摔在草丛里,一口精血喷在地上。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空白的符纸,蘸着精血画了道斩妖符,用尽全力将符箓打向虎妖的眉心。
符纸炸开的火光里,他听见虎妖凄厉的惨叫,也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呜咽。
九佑爬到宝慈身边,抱住宝慈。
宝慈的身体还软着,脖颈处有一个硕大的血洞,还在汩汩渗出鲜血。
鲜血染红了九佑的道袍,也染红了宝慈怀里一团白绒绒的柔毛。
九佑掀开宝慈的红袄一看,只见里面竟是宝慈捡来豢养的那只小白兔。
宝慈怕小白兔夜里冷,就把它抱在自己怀里睡,结果宝慈被虎妖抓走时,小白兔也被虎妖一爪抓死了。
九佑爬起来,从虎妖体内搜罗出宝慈的魂魄,又用精血画了道拘魂符,用符纸包卷住宝慈的魂魄,收进了自己怀中。
接着,他便捡起桃木剑,抱着宝慈的尸身,蹒跚地走回了山下的宝慈家。
在宝慈家里,九佑打了场超度亡魂的斋醮,安葬了宝慈一家。
可宝慈的魂魄却因被虎妖吞噬过,沾染了污秽的妖气,一时无法超度。
而拘魂符的符纸不易长久保存,他只好把宝慈的魂魄暂时寄放在自己携带的油纸伞里,留待日后为其慢慢诵经超度。
那把半旧的油纸伞,伞面是褪了亮的月白色,伞骨是青竹骨 ——这是九佑的师父传下来的法器,伞骨里刻着镇魂的符咒,可用来收纳受污的魂魄。
料理完一切,九佑背起竹箧,徒步离开了丹枫岭。
他身上的青布道袍虽然洗了很久,但上面沾染的斑斑血迹却始终无法洗净,日光下依稀可见淡淡褐褚。
磨出毛边的袖子里,还收着用符纸包裹的宝慈塞给他的那颗红枣蜜饯,在打斗时被压碎,已经吃不成。
岭上依旧丹枫似火,山下那户门前有棵老槐树的人家却再没了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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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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