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皇城上空,连一丝风都吝啬给予。
公主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外侍卫林立。
铠甲折射着冰冷的天光,刀柄紧握,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
今日,是决定萧景琰生死荣辱的朝会之期,连九五之尊也将御驾亲临,亲自过问这桩震动朝野的构陷大案。
寝殿内,萧景琰已换上素白常服,衣料是最上等的云锦,此刻却只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如同冰封的寒玉。
她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根宁折不弯的翠竹。
一名侍女正为她整理略显松散的衣襟,指尖带着细微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景琰抬起手,轻轻挥退了侍女,指尖冰凉。
她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眸底深处那片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知道,若无神迹天降,今日踏入宫门,便是踏上了黄泉不归路。
她甚至已在心底最深处,将那些未竟的抱负、未尽的责任,都细细梳理了一遍。
如同整理即将封存的遗物,做好了粉身碎骨、魂断丹墀的最坏打算。
素白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袖口,指节微微泛白。
“殿下,宫车已备好。”门外,内侍尖细的声音穿透凝重的空气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萧景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一并吸入肺腑,再化作支撑自己的力量。
她抬步,正要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走向那宿命般的审判。
就在此时!?
西苑方向,如同平地炸响一声惊雷,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喧哗!
碗碟碎裂声、器物倾倒声、粗暴的呵斥与阻拦声混杂在一起,。
其中一道拔高到几乎破音的、怒气冲冲的叫骂声尤为刺耳,瞬间撕裂了前庭所有的死寂。
“滚开!都给爷滚开!瞎了你们的狗眼!谁敢拦爷?!
爷要见陛下!立刻!马上!爷他妈受不了这口鸟气了!!”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扯动,齐齐转向西苑拱门。
只见谢知非像一股失控的旋风般从拱门里冲出。
她那一头原本束得尚算齐整的乌发此刻散乱不堪,几缕发丝甚至黏在了汗湿的颊边。
一身锦缎衣袍被扯得歪歪斜斜,领口松垮,腰带也不知甩到了何处。
衣襟上沾着油迹,和几道不知在哪里蹭上的灰黑污痕,整个人活脱脱就是街头撒泼打滚的混不吝模样。
她涨红着脸,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不管不顾地挥舞着手臂,拼命想往外冲。
七八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慌慌张张地在她身前围成人墙,个个满头大汗。
他们都张开手臂死死阻拦,却又不敢真的伤到这尊贵的“驸马爷”,局面狼狈至极。
“驸马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一个侍卫小头领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额头青筋暴跳,“陛下有旨,今日任何人……”
“旨什么旨!”谢知非猛地停下脚步,双手叉腰。
她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侍卫脸上,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爷是驸马!是陛下亲封的金刀驸马!
爷现在就要告御状!告你们这狗屁公主府!
囚禁爷!虐待爷!不让爷出门!不让爷喝酒!
还他妈克扣爷的份例银子!连顿像样的肉都不给爷吃!
爷要去陛下面前告状,要让陛下给爷做主!爷要休了这……
后面的话越发不堪入耳,什么“蛇蝎毒妇”、“刻薄寡恩”、“折磨亲夫”……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钢针,恶狠狠地扎向刚刚走出殿门的萧景琰。
萧景琰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刹那间,那张冰玉般苍白紧绷的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她纤细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极致的羞辱与滔天的愤怒。
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上被当众践踏的万分之一。
她……她竟敢!竟敢选择在这种时候,用这种下作至极的方式,在她已然伤痕累累的心上,再狠狠地踩上一脚!
滚烫的血液冲上头顶,又在极致的耻辱感中瞬间冷却,凝结成冰。
场面彻底失控,混乱达到了顶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绝伦的闹剧牢牢攫取。
连原本押送萧景琰的内侍和侍卫都忘了职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难得一见的“奇景”。
就在这混乱喧嚣攀升至最**的瞬间!?
谁也没有看清具体是如何发生的。
只见谢知非似乎是因为挣扎得太用力,身体一个趔趄,那胡乱挥舞的手臂猛地向旁边一甩。
“啪”地一下,极其“精准”又万分“巧合”地从那个一直阻拦在她正前方、最为卖力的侍卫小头领腰间,狠狠“刮”下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青色荷包!
那荷包被力道一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口子松脱开来,里面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瞬间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并非众人预想中的金银锞子或散碎银钱。
而是几封折叠整齐的书信,以及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色泽沉浑的乌木令牌。
阳光恰好刺破云层,冰冷地照射在地面上。
那块令牌上的铭刻清晰无比,赫然是枢密使李纲府邸的专属通行令。
而那几封散开的书信,墨迹犹新,其上铁画银钩的笔迹,还有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构陷意图、所列的“罪状”,竟与之前用来构陷萧景琰的所谓“铁证”,如出一辙!
分明是……尚未送出的原始底稿!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紧,骤然凝固。
喧嚣声、叫骂声、劝阻声……所有的声音如同被利刃切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一秒还在“暴跳如雷”的谢知非,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猛地“愣”在了原地。
她张着嘴,脸上的愤怒瞬间被一种极其“逼真”的茫然和惊愕取代。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极大,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几样东西,仿佛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连刚才那股泼天的气势都泄了个干净,只剩下呆滞。
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一脸“闯祸了”的无措。
死寂。
如同最深沉的寒夜骤然降临,笼罩了整个庭院。
在场的所有侍卫、宫人、内侍,包括站在台阶之上、身体仍在微微颤抖的萧景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令牌和书信之上!
空气沉重得能压弯人的脊梁。
谢知非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回神。她脸上那茫然瞬间转化为一种“恍然大悟”的“滔天愤怒”。
她猛地跳了起来,一根手指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指向那个面无人色的侍卫小头领。
尖锐到刺破寂静的嗓音带着无比的“惊怒”和“正义感”响彻庭院:
“好哇——!!!”
她拖长了调子,尖利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原来是你!是你这个吃里扒外、黑了心肝的王八蛋!
原来是你栽赃陷害殿下!怪不得!怪不得整天跟个鬼影子似的在西苑外面溜达!
贼眉鼠眼!你是李纲那老匹夫安插进来的走狗!奸细!”
那侍卫小头领在荷包落地的瞬间,整个人就如遭雷击。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同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淌下。
当谢知非的手指戳到他鼻尖,那尖利的指控如同丧钟响起。
他眼中猛地爆发出绝望的凶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管不顾地扑向地上的令牌和书信。
“拿下!”
周围其他终于从巨大震惊中反应过来的侍卫们,几乎是凭着本能,在他扑出的瞬间,已经下意识地一拥而上,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手臂,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沉重的膝盖压在他的背脊上,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喘息。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太急转直下,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戏剧性和荒诞感。
从一个粗鄙驸马撒泼的闹剧,瞬间演变成一场惊天阴谋的现场揭露。
萧景琰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的目光,从青石板上那冰冷刺目的令牌和不言自明的书信上,缓缓抬起,移向那个站在混乱漩涡正中心的身影。
那个此刻头发散乱如疯妇、衣衫不整沾满污迹、指着被按在地上的侍卫跳脚“怒骂”、形象依旧狼狈不堪到极致的“驸马”谢知非。
她的言行依旧是那般粗鄙可笑,毫无章法。
但这一次,萧景琰的指尖停止了颤抖,冰封的心湖深处,那块一直被强行压抑的巨大冰山,却轰然炸开了无数道裂痕。
一个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冰而出的利刃,狠狠刺穿了她的所有预设。
这绝非巧合!
这更不可能是蠢货能有的运气!
从利用一场惊天动地的撒泼闹剧制造出足以掩盖一切的混乱。
到在挣扎撕扯中“精准无比”地“失手”扯下关键人物腰间的荷包。
再到荷包落地证据暴露瞬间的“呆愣”。
以及紧接着如同本能般、没有丝毫迟滞的倒打一耙。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和怒火精准地引向李纲这条真正的幕后毒蛇……
这短短片刻内所展现出的急智、胆量、以及对人心、时机、场面把控的精妙绝伦……
萧景琰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锁住了谢知非的眼睛。
那双总是浮着轻佻浪荡、仿佛对万事万物都不在乎的桃花眼深处,此刻因“愤怒”而灼灼燃烧,跳跃着两簇逼真的火焰。
只是就在那层表演性的怒火之下,在那双眸子最深最幽暗的地方,萧景琰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绝对清明和锐利锋芒,如同在暗夜中无声出鞘的古剑寒光。
与她此刻那副不堪入目的狼狈外表,形成了极致而又无比骇人的反差。
轰——!
巨大的冲击,如同积蓄了万年的海啸,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席卷了萧景琰内心构筑了几十年的认知壁垒。
过往所有关于谢知非的轻蔑、厌恶、鄙夷、视如敝履的定论。
在这一刻,在她亲眼目睹了这环环相扣、惊心动魄的逆转之后,被彻底颠覆!被无情地碾碎!化为齑粉!
那个她厌恶至极、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一无是处的纨绔驸马……
那个只会斗鸡走狗、惹是生非、将公主府乃至皇家颜面都踩在脚下的废物……
竟然……竟然……
宫车最终还是驶向了皇宫,车轮碾压过御街平整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
车内,气氛却与来时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寂截然不同。
萧景琰依旧沉默着,背脊挺直如松柏,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宫墙剪影上。
然而,她的眼睫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轻轻眨动。
每一次眼睫的颤动,都仿佛牵扯着某种无形的丝线。
最终将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引向对面那个似乎惊魂未定、正低着头、手忙脚乱整理着自己凌乱衣袍的谢知非。
谢知非感到那束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习惯性地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惯常的、用来掩饰一切的嬉皮笑脸。
只是,当她猝不及防地对上萧景琰那双眼睛时,那双不再冰冷、不再充满鄙夷,而是复杂得如同深海漩涡、糅杂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探究、以及某种……
让她心尖都微微发颤的陌生情绪的眼眸。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滞凝固,如同被寒冰冻住。
一丝极其罕见的不自在迅速掠过谢知非眼底深处那抹来不及完全敛去的锐利。
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低下头,避开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目光,手指胡乱地抓着衣襟。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糊又带着点残余的沙哑,像是解释,又更像是给自己找回点场面的强词夺理:
“……看什么看……那、那混蛋敢陷害你……不就等于是打爷的脸?
骑在爷头上拉屎?爷、爷就是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几个字,几乎变成了含在喉咙里的咕哝,最终彻底湮灭在车轮单调而持续的辘辘声中。
萧景琰没有回答。
她甚至没有动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用那双仿佛第一次真正睁开的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个蜷缩在车厢角落、努力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的人。
车厢内光线晦暗,谢知非乱发遮掩下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有种奇异的清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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