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晚风,带着御花园深处最后几缕残花的甜腻香气缭绕在宫墙之间。
宫中设宴,琼林苑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入云。
这场名为赏花的夜宴,实则是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预热,更是各方势力在杯盏交错间微妙试探、暗中观察的无声战场。
作为新晋驸马与地位尊崇的长公主,萧景琰和谢知非自是必须出席的焦点人物。
马车内:?
华贵的公主车驾在青石板路上碾过细碎的石子,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车内,精心熏染的龙涎香也驱不散那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冰冷气息。
萧景琰端坐于主位,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
她身着繁复厚重的正式公主朝服,绯红罗锦上以金线细细密织着云霞与振翅欲飞的凤凰图案,在车厢壁上悬挂的琉璃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华贵不可方物。
然而,这份华美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让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
她眼帘低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头的双手上。
那双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一方素白丝帕,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目不斜视,仿佛身旁那个同样穿着绛紫色驸马吉服,却毫无正形歪靠在柔软车壁软垫上的人,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与她相对的角落,谢知非歪斜着身子,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指尖颇为烦躁地弹着自己腰间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
玉佩发出细微清脆的叮咚声,在这寂静得令人窒息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身为了驸马身份特制的吉服,裁剪合度,却如同箍着她的铁衣,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更让她警觉的是,即将踏入的琼林苑,对她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步步惊心。
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既要维持好那个深入人心、人憎狗嫌的纨绔人设,又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捕捉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啧,”她忽然咂了下嘴,像是被这沉闷憋坏了,刻意拔高了声调抱怨道,“这破路修的……马车颠得人骨头都要散架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臂夸张地向后舒展,带着衣袖几乎要蹭到萧景琰那华贵的绯红袖口边缘。
萧景琰几乎是本能般地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不着痕迹地向车窗方向侧了侧身,仿佛躲避什么不洁之物。
她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樱唇微启,只逸出一个淬了冰似的单音节,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安分些。”
谢知非动作夸张地顿在半空,随即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悻悻然地收回手臂。
她撇了撇嘴,白皙的脸上立刻挂满了百无聊赖的神情。
果然“安分”下来,不再试图制造动静,转而低头专心致志地开始摆弄腰间玉佩下垂着的长长穗子。
手指灵巧地缠绕、松开,再缠绕。
那神情,活脱脱一个坐不住、盼着牢笼赶紧打开的顽童。
琼林苑宫宴:?
宴设琼林苑水榭之畔,亭台楼阁在璀璨宫灯与水波映照下流光溢彩。
空气中馥郁着酒香、果香与脂粉香,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穿梭如蝶,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萧景琰与谢知非的位置仅次于帝后和几位高位嫔妃,正对主位,显眼得如同被置于聚光灯下。
萧景琰端坐席后,身姿挺拔如新竹,仪态万方,无可挑剔。
她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浅笑,微微侧首,与前来寒暄的几位宗室命妇低声交谈,声音温婉清越,应对得体从容。
只是,她那看似专注倾听的眸底深处,却是一片沉寂的深湖。
她眼波流转间,那看似不经意掠过的眼角余光,悄然扫视着席间每一个角落,留意着官员们的交头接耳、嫔妃间的眉眼官司。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旁的谢知非。
这位新驸马爷坐得歪歪斜斜,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则心不在焉地拣着面前描金瓷盘里晶莹剔透的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丢进嘴里咀嚼着。
眼神却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四处乱飘。
有官员端着酒杯前来敬酒,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敷衍地举了举杯子,嘴唇象征性地沾了沾杯沿便算完了礼数。
当一队身着霓裳羽衣、腰肢纤细的舞姬翩然入场,如水般流淌在宴席中央时,谢知非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她甚至微微前倾了身体,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弧度,对着其中一位容貌最盛的舞姬,响亮地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这突如其来的、粗俗不堪的声响,瞬间打破了宴席的雅致氛围,引得附近几位端着架子的老臣纷纷侧目,眉头紧锁,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与不齿。
萧景琰置于案下、藏在宽大绣金袍袖里的手,倏然攥紧了。
纤细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她只觉得一股羞愤的血气直冲头顶,脸颊两侧隐隐发烫。
即使不去看,她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四面八方那些目光,同情、怜悯、嘲弄、幸灾乐祸……
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背上。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被惊扰的蝶翼,随即又强迫自己抬起,维持着那岌岌可危的端庄面具。
酒过三巡,琼浆玉液的气息弥漫开来,宴席间的气氛愈加热络喧腾。
然而,这表面的祥和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湍急,无形的刀光剑影在觥筹交错间闪烁。
终于,一位身着孔雀蓝缂丝宫装、满头珠翠、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亲王夫人,端着盛满琥珀色美酒的夜光杯,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眼底却淬着冰冷的针尖,目标直指萧景琰。
“长公主殿下金安,”她停在萧景琰的案前,声音娇柔似水,笑意盈盈地福了福身,“殿下与驸马爷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她眼波流转,刻意落在旁边坐没坐相的谢知非身上,掩口轻笑:“哎呀,驸马爷这性子,果真是……名不虚传的豪爽风趣呢!
不像我们家那位,木头疙瘩一个。
长公主殿下驭下有方,不知平日里府上可有什么趣事?
说与我们听听,也好让大家伙儿跟着沾沾喜气,一同乐乐?”
这话语字字珠玑,句句裹蜜,内里却是淬毒的匕首。
谁人不知谢知非是个不学无术、臭名昭著的草包纨绔?
“豪爽风趣”这四个字,此刻听来便是**裸的嘲讽。
其用心歹毒,就是要将萧景琰这位天之骄女置于众目睽睽之下,逼她亲口承认自己嫁了个不堪的废物,颜面扫地。
萧景琰端着酒杯的指尖骤然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心头,几乎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面上的笑容不变,依旧优雅得体,但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她红唇微启,正欲开口,用最滴水不漏的言辞将这恶意十足的话题不着痕迹地挡回去……
“哎呦!——”
身旁突然响起一声夸张的痛呼!
紧接着是“哗啦”一声脆响!
只见谢知非像是醉酒后手软筋麻,身形猛地一个踉跄歪倒,手中那满满一杯价值不菲的琥珀色琼浆,以一个极其“巧合”的角度,尽数泼了出去!
那橙黄的酒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精准无比、一滴不浪费地,全泼洒在了亲王夫人那身华丽无比、在灯下泛着孔雀蓝高贵光泽的缂丝裙裾上。
从腰腹到裙摆,登时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狼狈不堪的湿痕。
“啊——!”亲王夫人花容失色,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着跳了起来。
精心描绘的柳叶眉倒竖,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裂开,扭曲成惊愕与愤怒的混合体,难看到了极点。
谢知非却像是被这“意外”彻底吓傻了,整个人呆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
她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目光在案几上慌乱地扫视,顺手就抓起桌上一块看起来油腻腻、不知擦过什么点心残渣还是酒水的布帛。
那布帛的颜色和质感都让人不敢细看,作势就要往亲王夫人那价值千金的裙子上擦去,嘴里还语无伦次地嚷嚷着:“对不住!对不住!夫人!
这……这……臣该死!不是故意的!
真是手滑了!这酒……太滑了!
您看您这裙子……哎哟……料子真好!
吸水性不错哈?快擦擦……”
那油腻的布帛带着可疑的污渍,眼看就要触碰到那昂贵的衣料。
“你!住手!”亲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精心保养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的脸先是涨红,继而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当真是精彩纷呈。
她惊恐万分地连连后退,如同躲避瘟疫,哪里还顾得上刁难萧景琰?
在侍女们惊慌失措的簇拥搀扶下,她恨恨地跺了跺脚,带着一身酒渍和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狼狈不堪地、急匆匆地赶去更衣了。
周围的空气静了一瞬,随即压抑不住地传来几声“噗嗤”、“咳咳”的低笑声,又迅速被刻意压抑下去。
萧景琰完全怔住了。
她微微张着嘴,忘了维持那完美的仪态,目光先是落在谢知非那一脸闯了泼天大祸、抓耳挠腮、懊悔得快要哭出来的蠢笨样子上。
又缓缓移向亲王夫人那几乎要冲出殿门的、气急败坏的背影。
一股极其陌生却又无比强烈的情绪瞬间冲散了胸口的憋闷,那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劫后余生般的解脱感,真实得让她心口一悸。
但这感觉仅仅存在了一瞬。
她立刻强行将这归咎于纯粹的巧合和谢知非那无可救药的愚蠢。
一股混杂着后怕和恼怒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猛地扭过头,眼神凌厉如刀锋,压低了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薄怒斥道:“谢知非!你……”
“殿下!臣不是故意的!真的!” 谢知非像是被这斥责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抢白道。
她脸上瞬间就挂上了哭丧的表情,眼圈仿佛都红了,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颤抖:
“真的手滑了!那酒杯……它太滑了!都怪这酒……殿下,臣……臣是不是又给您闯祸了?
陛下……陛下他老人家不会怪罪下来吧?”
她慌慌张张地搓着手,身体微微发抖,那模样,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惹了祸生怕大人责罚的没断奶的孩子,无助又可怜兮兮地望向萧景琰。
萧景琰那一肚子严苛的斥责之言,瞬间被这怂包到极致的姿态堵在了嗓子眼。
看着她这副模样,那股怒火诡异地被一种更深的、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所取代。
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深深的疲惫席卷而来。
她猛地扭回头,不再看那张让她心烦意乱的脸,只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厌弃:“闭嘴,坐好。”
谢知非如蒙大赦,身体明显地放松下来,肩膀也跟着垮塌了一点点。
她赶紧“乖乖”地、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地重新坐端正,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低眉顺眼,一副诚惶诚恐、老实巴交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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