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样，一天天在公司里滑过。徐言努力扮演着“正常”的UI前端设计师——按时打卡，对着屏幕调色，在会议纪要上涂涂画画，和同事讨论按钮的圆角弧度该是3px还是4px。他甚至在茶水间讲了个关于项目经理新发型的、并不算好笑的冷笑话，成功逗乐了张今。
表面上看，他像是从“海盐言言”注销的阴影里爬出来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
那个曾经下班就迫不及待冲回家登录游戏、在语音频道里甜腻喊着“哥哥”的徐言，仿佛被一同注销了。现在回到家，他对着打开的游戏登录界面会愣神很久，最终只是默默关掉，打开一部无脑综艺，让热闹的声音填满过于安静的房间。偶尔手指划过手机相册里仅存的几张“海盐言言”截图，心脏会像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隐秘的、无人可说的酸涩。他失去了一个能肆无忌惮释放另一面的安全壳。
恐惧并未消失，只是从汹涌的浪潮变成了潜伏的暗流。他不再像惊弓之鸟般时刻紧绷，但一种更持久、更隐秘的警惕感融入了日常。他的“雷达”依然开着，只是扫描方式变得更隐蔽、更程式化。
比如，他会“恰巧”在余一去接水或去洗手间时，也起身去装模作样地洗个杯子，目光“自然”地扫过余一工位桌面上的物件——手机屏幕是否亮起？有没有多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比如，在需要去找后端对焦设计稿时，他会刻意放慢脚步，用眼角的余光捕捉余一的表情和状态——是专注地盯着代码？还是眉头紧锁显得烦躁？余一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周遭同事对他态度的微妙差异（比如今天张今是不是没敢过去插科打诨？），都成了徐言解读“安全系数”的密码。
他观察到的余一，大部分时间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高效、沉默、周身散发着“勿扰”的冷气。偶尔，那冷气会升级为实质性的低气压，如同今天。整个上午，那片区域都静得吓人，连键盘敲击声都带着一股压抑的力道。徐言坐在过道的另一边斜后方，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般蔓延过来。他一边机械地调整着活动页面的渐变色，一边在心里飞速分析：这超低气压……是因为工作难题？还是……别的原因？
这种持续而隐蔽的观察，像在走钢丝。大部分时候，他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
与此同时，被徐言暗中观察的余一，心情远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平静。
【账号已注销】这个冰冷的系统提示词，如同程序运行中遭遇了未定义的非法指令，让余一精密运转的思维逻辑陷入了短暂的停滞与持续的不快。这股烦躁在当晚达到顶峰。那时他刚处理完一个线上紧急bug，疲惫地回到家，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父亲”两个字。余一眉心微蹙，深吸一口气才接通。听筒里传来的不是问候，而是余教授惯常的、带着命令式口吻的开场：“你王阿姨介绍了个女孩，你准备一下，周六晚上七点回家吃饭。”
又是相亲。
余一眼前瞬间闪过几周前那场不欢而散的家庭聚餐。餐桌上精致的菜肴如同冰冷的摆设，气氛凝重。为了堵住父母永无止境的“人生规划”，他破天荒地拿出手机，点开了【海盐言言】那张侧脸照，推到母亲面前，语气平淡地扔下一句：“这是我女朋友” 他选择这张照片的理由很纯粹：线上存在，背景干净，与他现实生活毫无瓜葛，完美的“防火墙”。
父亲锐利的目光扫过屏幕上的照片，眉头立刻拧成了川字。“女朋友？这头发……像什么样子！轻浮！”
余教授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权威的否定，“交往要慎重！这种……不务实的，趁早断了！把心思放在正途上！” 母亲也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附和。一顿饭最终在压抑的沉默和父亲“勒令分手”的最后通牒中草草收场。余一对此不置可否，但那张照片，却被他近乎挑衅地、一直设置为手机屏保——一个无声的、对父亲掌控欲的反抗符号。
此刻，父亲旧事重提，并且直接安排了新的“任务”，显然无视了他上次的“挡箭牌”，甚至将其视为无效或已被清除。
余一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是尽力维持的平稳，却透出冰冷的抗拒：“父亲，我很忙。项目在关键期，周末要加班。相亲的事，以后再说。”
“忙？你总有借口！” 余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忤逆的怒意，“上次那个不三不四的，分了正好！这次是周院长家的千金！知根知底，门当户对！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成家立业是人生大事！轮不到你胡闹！周六晚上，必须回来！”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字字句句都在否定余一的选择和空间，甚至将他精心挑选的“防火墙”贬得一文不值。
“胡闹？” 余一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像淬了冰。父亲对【海盐言言】照片的侮辱性评价连同账号注销带来的烦躁，以及此刻被强行安排人生的窒息感，瞬间冲垮了他维持的平静。“我的感情和婚姻，不需要您来安排陌生人。上次的没有‘分’，这次的也不会去。我很忙，挂了。” 他语气斩钉截铁，在父亲可能爆发的更大怒火涌来之前，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话。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手机屏幕亮着，那张引发一切争议的“海盐言言”侧脸照在黑暗中静静地散发着柔光。余一盯着那张照片，眼神复杂。烦躁感如同实质的浪潮翻涌——线上那个麻烦精一声不响地自毁消失，现实里父亲步步紧逼试图掌控他的人生，而这张被他用作“防火墙”和无声反抗的照片，此刻更像是一个失效的、甚至引来更多麻烦的符号。
一股强烈的、无处宣泄的愠怒和被束缚感充斥着他。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黑暗吞噬了那抹柔光，却吞噬不了心头的烦闷。
第二天出现在公司的余一，如同一个行走的低压风暴中心。他周身散发的气场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冰冷、紧绷。后端开发组那片区域仿佛被无形的冰墙隔开，空气都凝滞了。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又快又重，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屏幕上滚动的代码行如同战斗的指令。任何试图靠近、哪怕是讨论技术问题的同事，都被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一扫，就噤若寒蝉地退了回去。张今端着咖啡杯，远远瞄了一眼余一那张仿佛写着“靠近者死”的冷脸，非常识趣地拐了个弯，溜去了隔壁产品部。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坐在自己工位上的徐言，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弥漫过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调整着配色方案，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着那个冷硬背影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心里的小雷达飞速运转：这超乎寻常的低气压……是因为项目出了大问题？还是……昨晚发生了什么？比如……追查那个消失的“海盐言言”？
午休时间结束，徐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茶水间冲杯咖啡提神。他抱着自己的橙色运动水杯——上面贴满了各种游戏角色的小夜光贴纸——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在走廊上。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放余一今早那沉默冷硬的背影和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走廊拐角，光线被高大的绿植切割，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是余一。
他似乎刚从某个会议室出来，脸色比早上更加冷峻，眉头紧锁着，周身弥漫着尚未散尽的、带着硝烟味的烦躁气息，显然是刚经历了一场不太愉快的讨论。他步履如风，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不耐烦。
徐言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后退躲开，但走廊狭窄，避无可避。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同时强迫自己垂下眼睑，将目光的焦点牢牢锁定在自己怀里的水杯上，仿佛上面那些卡通贴纸突然变成了世界级的艺术品，值得全神贯注地研究。他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试图挤出一个“路过同事”式的、毫无意义的点头示意。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那零点几秒，徐言的“雷达”和步伐协调系统同时宣告失效！或许是余一身上的低气压太具压迫感，或许是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在作祟，他那极力控制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飘移了一瞬——目标正是余一紧抿的唇线和冷硬的下颌线！与此同时，他慌乱中想侧身让路的脚步骤然一错！
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
徐言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脸颊瞬间爆红，几乎要把脸埋进怀里的杯子中。他慌不择路地想侧身让开，结果慌乱中脚步一错，肩膀“砰”地一声撞在了旁边立着的文件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嘶……” 徐言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又尴尬得想原地消失。
余一脚步顿住，他没有完全转身，只是侧过头，那双深邃的、此刻还凝聚着未散尽冷意和一丝被打断思路的不耐的眼睛，如同高速扫描的传感器，精准无比地、毫无偏差地先扫过徐言撞到柜子后吃痛蹙起的脸，然后落在他因慌乱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紧抱着水杯的手上，最后，那冰冷探究的目光定格在徐言那双因为过度惊吓和尴尬而睁得溜圆、甚至泛着点生理性泪光的眼睛上——那里面盛满了无处遁形的惊慌。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那目光里没有关心，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分析程序运行中突然弹出的异常错误报告般的锐利审视。像冰冷的探针，瞬间刺穿了徐言试图维持的所有伪装。
徐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甚至忘了肩膀的疼痛，只想原地消失！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余一的眼睛，语无伦次地小声道歉：“对不起余工！我…”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余一没有回应那句道歉。他的目光在那张通红、写满窘迫的脸上又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在确认这个“错误代码”的属性。随后，他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的碰撞和道歉只是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收回目光，步履依旧如风，径直越过僵在原地的徐言，走向了自己的工位方向，留下一个冰冷而决绝的背影。
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徐言才迅速拐进洗手间，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镜子里映出他通红的脸颊和惊魂未定的眼神。肩膀的钝痛提醒着刚才的狼狈，但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余一
最后那审视的一瞥——平静、冰冷、洞悉一切。完了……被发现了！余一那个眼神……绝对是在怀疑什么！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徐言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掏出来，看到屏幕上跳动的联系人是“林屿”，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懈一点。
林屿，是他心里为数不多能带来阳光的存在。
徐言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两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夏日漫展。那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以女装的形象踏入人潮。假发戴得歪歪扭扭，裙子的系带松了浑然不觉，紧张得同手同脚。就在他窘迫得快要原地蒸发时，一个爽朗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嘿，小朋友！需要帮忙吗？你后腰那里的系带快开成蝴蝶结啦！” 他慌乱回头，看到一个cos着阳光海岛骑士的高个子男生，正对他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灿烂如夏日海浪的笑容。男生动作自然地侧身帮他挡住可能的目光，熟稔地帮他系紧带子，还顺手扶正了他歪掉的羽毛头饰。“别紧张！享受过程最重要！” 林屿的笑容和那句“享受过程”，像一束光驱散了他所有的不安。后来才知道，林屿是圈内小有名气的资深coser兼道具师，性格热情开朗如海岛阳光。之后两人日渐相熟，林屿也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知道他女装爱好并真心支持、鼓励他的人。
他点开消息：
>【林屿】：言言！拯救周末计划启动！[冲鸭] 周六下午两点！超人气《幻梦交响曲》官方主题展VIP票已就位！[票根图片] 重点是——限量版“虚像歌姬·塞拉菲娜”等身立像和沉浸式星海回廊！错过悔一年！来不来？[勾引] 奶茶 烤肉管饱！哥给你当专属后勤 摄影师！
"《幻梦交响曲》！虚像歌姬·塞拉菲娜！"徐言眼睛瞬间亮了！那是他最近沉迷的奇幻风格音乐题材动漫，而塞拉菲娜——那位拥有梦幻歌喉、以浅棕色微卷长发和星光般眼眸为标志的虚拟歌姬。但镜子里自己苍白惊惶的脸，还有背上那挥之不去的冰冷触感和撞柜子的钝痛，瞬间将兴奋压了下去。他现在心乱如麻，像只惊弓之鸟，哪有状态去人多的展子？
>【徐言】：屿哥！展子听着神仙！[星星眼] 但是……我这边……呃，有点事，状态稀碎……(Ｔ▽Ｔ) 下次！下次布景还在我一定去！烧烤记账上！”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手机就嗡嗡震了起来。
>【林屿】：[震惊猫猫头.jpg] 状态稀碎？徐小言同志，这更得出门透透气回血啊！[奋斗] 宅着只会更down！信哥，二次元同好的阳光包治百病！[太阳] 塞拉菲娜小姐姐在召唤你呢！
>【林屿】：布景就摆三天！机不可失！你那套专门为塞拉菲娜准备的战袍，不拉出来晒晒星光，对得起它的美貌吗？[痛心疾首捶桌] 想想看，星海回廊里，你的卷发配上星光，绝杀啊！
>【林屿】：[语音10s] 喂！别怂啊言言！天塌下来有屿哥顶着！VIP通道直达，保证不让你挤着！哥全程给你当人墙挡视线，拎包打光递奶茶一条龙服务！就当出来放放风，转换下心情！哥保证你来了，什么糟心事儿都忘了！来嘛来嘛！两点南门，不见不散！[超大声][闪光]
林屿连珠炮似的消息，带着他特有的、不容拒绝的热力和对徐言爱好的精准拿捏，穿透了徐言筑起的恐慌壁垒。“天塌下来有屿哥顶着！”、“专属拎包打光人墙服务”像强心针，精准击中他对安全感和被照顾的需求。那句“对得起它的美貌吗？”更是直击要害。
他想起第一次漫展时林屿那体贴的遮挡和熟稔的帮助。是啊，有林屿在的地方，总是安全又快乐。闷着只会越想越怕，让恐慌发酵。看着屏幕上林屿发来的语音条和最后那个闪亮的表情包，徐言心里的冰墙终于被凿开了一道口子。暖意和期待一点点渗了进来。也许……林屿是对的？去那个属于“海盐言言/塞拉菲娜”和同好的世界透透气，被林屿的阳光和展子的热闹包围，或许真的能冲刷掉今天的狼狈和恐惧？
>【徐言】：[捂脸] 屿哥……你赢了……烧烤加倍！肉要管够！[奋斗]
>【林屿】：[胜利][放烟花] 这就对啦！肉管够，奶茶管饱，哥罩你！ 周六下午两点，国金南门！不见不散！[酷]
约好了行程，徐言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和余一走廊相遇的阴影被对明天的强烈期待压了下去。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cos着塞拉菲娜，站在本尊的立像旁，浅棕色的卷发在回廊的星光下闪耀，沉浸在《幻梦交响曲》的世界里。这才是生活啊！
下班时间一到，徐言几乎是第一个弹起来的。他心情雀跃，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哼着《幻梦交响曲》的主题旋律，脚步轻快地打卡下班，把下午的惊吓暂时抛在了脑后。
然而，乐极容易生悲。
或许是太兴奋，或许是收拾得太匆忙。那个装着“星语”发饰无线控制器的特制合金小盒，在他合上背包内袋的翻盖时，从边缘极其轻微地滑落出来，悄无声息地掉进了他办公椅下方厚重地毯的长绒里，没有引起他丝毫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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