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过往的记忆投射在一盏八角缀着红流苏的黄皮走马灯上,从生到死,往事浮现。
“晏然皇帝驾崩———”
一道礼官嘹亮声音落,正值壮年的晏然皇帝本人才意识到自己倒下去就没醒过来。
陈景邈的魂魄飘荡如浮云,挂在地府门口的旗帜尖,虚成一条斩断尾鳍的白鱼尾巴,浑浑噩噩,撑不住瞌睡重重合上一双眼。
暴君的一生,没死在战场,也没死在逼宫当场,外人看着就像是打了个瞌睡,然后与世长辞。
“陛下,一个时辰后,宗族跟文武大臣就要启程前往太庙吊唁先帝了。”
一道熟悉声音从陈景邈身侧传来,鸦羽般乌黑亮丽的头发被梳成干脆利落的圆髻,簪着一支白玉簪。浅碧色圆领袍,袖口佩戴铁制护腕,腰间悬挂蹀躞带,好一派英姿飒爽。
说话的是兼任前朝右相的尉迟璃,先前是太子东宫伴读。
新帝登基,她有从龙之功,因为从小跟随太子出入宫闱,新帝就将大内总管一职也交给了她。
“璃娘?”
陈景邈揉了揉眉心,她素来勤政,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鬼晚,孜孜不倦,堪称皇帝中的内卷达人,她以为自己当鬼了还在勤政。
尉迟璃是她的左膀右臂,她勤政,尉迟璃自然也常常伴随左右,只是尉迟璃遭遇截杀之后,她便只一个人待在紫宸殿批改奏折。
尉迟璃完全不知道眼前晏然皇帝已经死过一回,只当是她终于感到困倦,有些晃神,她一挥手,边上伺候左右的侍从端来提神汤。
“陛下守孝三载,明日就可脱了这白袍,今夜无事,不如稍作休息,其余事项微臣都已经准备妥当。”
夏末乃先帝忌日。
陈景邈不想有男人靠着选侍的理由踏足大月宫,男臣个个削尖脑袋把自家男郎朝她身边塞,都被皇帝用守孝为由拒绝了。
“也好。”
陈景邈才刚回魂,有些头晕,她仔细想着这些年的事。
她十一岁不满先帝指给她的选侍,闹着要离宫出逃,想着只要自己参军,拿到功勋就可以叫姓谢的男郎有多远滚多远,奈何天不遂人愿,发生了点事,十三岁才如愿以偿参军。
她端着提神汤一饮而尽 ,侍从接过金盏。
最熟悉陈景邈的除了先国师,便是如今的左相尉迟璃。
直觉告诉尉迟璃,皇帝有些不同寻常,但要仔细论起来,皇帝本人自登基之后就没正常过。
“近日国师又研制了一批新药,据说能缓解陛下夜来头痛的病症,已经试过药,陛下若想用药,现在便可呈上来。”
尉迟璃觉得皇帝头痛发作,实则不然。
皇帝扫了一眼摆在手边的黄绸奏折,晏然三年,原来她真的跟走马灯最后一个场景那样,死后复活了!
从宽大古朴的檀木扶手椅中起身,陈景邈重新打量了书案边的圆口细颈白瓷瓶,里边竖着几朵精神很足的白菊。
清幽淡雅,瓣若细月,遂伸手撩拨了花尖圆鼓鼓的水珠。
“璃娘,你有什么仇家吗,亦或者,你母亲在世时又得罪过什么人?”
陈景邈起初登基时一切正常,但演了几日正常人,她身上的狂疾发作,时时刻刻需要加药压制,这时候便需要左相替她处理朝政。
满朝文武都知道左相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她。
换一句话说,尉迟璃代表皇帝本人,得罪她,就是变相挑衅皇帝。
左相尉迟璃,英年早逝,死在她本该开启新政的紧要关头。
陈景邈杀了一大批涉事人员,酷刑用遍,也没从这些人嘴里撬出任何截杀尉迟璃的缘由,不是服蠹,就是自杀,这一批死侍养得比家里的狗还要听话。
既然重来,陈景邈想着有些人便不该死。
“微臣自认并无仇家孽债,陛下有此一问,是朝中有人对微臣提议的女男分校不满?”
科举考试是国家大事,关系朝堂社稷,先帝一朝时,分成明经科跟进士科,大部分内容都考察经史子集,只有殿试是由陛下本人随机出题,考生对答。
陈景邈登基之后,她觉得靠经史子集没意思,勒令礼部改卷,专考志怪奇谭,子虚乌有之事。
她不喜欢陈词滥调的东西,新帝登基,一切都要最好的,一切都要崭新的。
“她们有什么不满的,我觉得挺不错的,之前想改卷,她们也不同意,说不符惯例,长此以往,社稷危矣 。”
陈景邈本来就想搞分校。
从前先帝朝时,女男官员比例从她执政期间,逐渐从一比十,扩大到四比六。
那时候女人参加科举的事才刚刚开始,女男同考,共用一份试卷,此前女子读书者少之又少,娬娼年间,第一批参加科举考试的女子录取比例在十分之四。
男臣趁机讥讽,大肆攻击女子参加科举一事,以一时成果,断言女子无才,给了机会也不中用。
晚年以仁慈闻名的娬娼帝震怒,一日杀男臣五百,御史台直接提了男臣押到礼部南院,砍头如切菜。
一众录取的男考生一个都没选录,殿试时对答触怒天颜,获罪家族,一并拉出去腰斩弃市。
问今日之天下谁人做主。
男臣皆言陛下武运昌隆。
在此之前,朝廷选拔女官大多从内庭抽调,亦或者从权贵中选调。
时世拜谒风气强烈,有才之士携带名刺诗作,前往官员权贵门庭,望此得门路面见天子。
陈景邈想着先帝辞世前的那几句咒骂,也觉得这畸形失衡的世道很好笑。
要想平起平坐,那就得先掀桌,女帝能够登基,那也就意味着,她的继承人必须从女人中间选。
连带着她替继承人选拔的幕僚跟拥护者,也必须都是女人。
只有这样,娬娼帝才能保证后世女帝继承的法统,以女帝为标杆,女臣为榜样,逐渐织出一张网 ,覆盖在原先的旧朝之上。
男人们都爱以女帝一词代称娬娼帝,男史官书写的历史上,她是第一个登基的正统皇帝,都是皇帝 ,所以,为什么要特意强调她是女人呢。
自然是有人觉得以后依旧是男人继位为帝,不需要改制,而这些人,又是谁呢,好难猜呢。
娬娼帝六十四岁登基,要修史书时一举杀掉了原先男太史令及其亲族,自古而始 ,为皇帝修传立言的史官都世代相替,父亲死了,男儿继位,继续修史。
男老太史令不愿意改,以谋反罪论处,甚至都没问到他男儿跟前,一大家子都悉数以酷刑处死。
“他们白吃朝廷俸禄,一点都不为君分忧,养条狗都比他们好用,起码还会摇尾巴。”
她从一堆奏折里翻出反对尉迟璃的那一摞,耐心看了一会儿。
反对者都是男臣,谁叫得最凶,最能看出问题,屁股决定脑袋。
从前男帝在朝,这些男臣结党营私,嘴上说着“愿为社稷鞠躬尽瘁”,实际上,天灾**时捞钱捞得忘乎所以。
他们当官就是为了捞钱,不捞钱当官做什么。
男人以利益为纽带,聚集在一起,攻击敌对方,忽然遇见共用的敌人,又开始“敌人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有种逻辑在崩坏,崩坏的源头,在于他们真的惊恐于女帝继位的法统已经建立。
居然真的有女太子登基,还真的给她坐了三年龙椅,假以时日,新帝选拔皇储,只要她选了女人继位,那彻底玩完了。
拥立过先帝的男臣,又被先帝跟她的继承人抛开,只是时间问题,一大批男臣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一闲着,就容易生事端。
“女男分校一事,势在必行,先帝在世时就曾言天下英才不能尽入朝堂,是她人生一大憾事。”
陈景邈想着祭祀完太庙,次日还得早朝,干脆一块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既然要动,那就快准狠。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才是正道坦途,”尉迟璃是陈景邈的绝对拥护者,哪怕陈景邈不怎么被先帝看好,她也依旧买股陈景邈登基,她眼里,陈景邈是最佳的标杆。
女男分校一事,早有准备,尉迟璃有自己的幕僚跟利益团体。
原先属于太子东宫的幕僚,自太子登基以后,悉数封侯拜相,这些人又跟尉迟璃紧密链接,只要陈景邈一日不倒台,她们照旧手握权柄,执行九州运行的“规则”。
虽然只是代理,但也不错了。
陈景邈跟尉迟璃说了很多话,前世,她一直处于极度暴躁的状态,先帝登基的时间太晚了,而她登基称帝的时间又太短了。
有些人注定活不过三十岁,甚至她能活下来,都是医师跟阎王抢命,把半只脚踏棺材里的她拖回人世间。
陈景邈可以用利益的角度理解为什么男臣那么不听话,但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本该是同盟的人跟自己唱反调。
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重来一世,她也是不理解,琢磨不透那一件事。
她摸着心口的旧伤,那蛇蠹本无用,是这插进心口的蠹匕首让她不能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需要她活着,又不需要她活太久。
这朝堂之上,庙堂之下,依旧有意图谋逆的反对者,陈景邈想看那敌人是谁,但又觉得看谁都是敌人。
“更衣。”
陈景邈有些迫不及待,太久没杀人,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朝中母亲驾鹤西辞,后嗣都当守孝三年,至于父死,改制为一年。
陈景邈可谓是大孝子,登基第一年,要祭祀太庙时手滑,把原先的太庙烧了。
她继承的是她母亲的皇位,继承的姓氏也是她母亲的姓氏,那为什么还要再多此一举,祭祀已经不重要甚至累赘的父系太庙?
只要父存在,她母亲就是父系之侧的从属,“陈皇后代行天子令”,陈景邈要独占这皇位,第一件事就是要彻底杀光父系所有男性潜在继承人。
国号都改了,那举国上下,都要彻底改一改,皇亲国戚,那也得彻底轮转,改换易主。
今日之天下,是她陈景邈的天下。
她想要谁尊贵,谁就能尊贵。
【法统】豆包:“法统”指的是一个政权或统治秩序在法律与法理层面的正统性来源,核心是证明其统治的合法性、正当性有明确的法律依据或历史传承。
简单来说,它回答了“这个政/权为什么有资格统治”的法理问题,比如通过宪/法规定、历史惯例、权力继承规则等建立的正统地位。
—————
大致感觉就是武曌下台,新男帝登基,他还想着让武曌继续保持帝号,他好对外说自己的帝位的正当性(大概?不记得了,脑子一团浆糊,大差不差吧)
其实政/权这个东西,还是得看暴力,你不服也给你打服/帖了。
法统问题,也还是个问题,董卓造反那一part一堆人不服,你行我也行,那你给我滚下来,王莽篡汉前也捣鼓了一大批行为艺术。不能说法统问题完全没用,不需要重视。
封建每个朝代末期都有一大批“清君侧”的男忠臣,总爱搞些臣迫不得已,临危受命的鬼把戏,主要是体现“我可以,你不可以”的性质,它可以造反,其她人也可以造反,一堆造反的人里,谁最能打,又能服众(名义或者道义上),谁就是继承人。
先确定自己皇位的法统,以后再跑到跟前蹦跶的都可以划分到乱臣贼子一档,但主要是看谁能打这一回事,法统不法统的,都是先打完之后再确认(开打之前清君侧,打完之后自己当皇帝,清别人跟旧皇帝)。
傀儡皇帝的法统正当,但是光正当也不顶用,是废物,皇位也得让出来。
———
问豆包,娬娼这个年号怎么样,好不好,豆包:使用娼做年号,会有歧义,引发误会,不建议使用
——
女人当权,自然她想要谁尊贵谁就尊贵,整个世界围绕她运转,皇帝就是天下的中心,所有人都得围着她转。
——
之前有人吐槽,说教感太强烈,根本不像是小说,所以我改了。
整个世界观偏向于新旧交替时的混沌,总而言之,比较乱。都说时势造英才,我觉得就是朝代末期秩序崩溃,废物草包就该下台,各凭本事吃饭,你不行自然有人拉你下来,自己顶上。“风浪越大鱼越贵”,大概是这样。
就是觉得挺搞的,以三国为例子,这是一个不讲道理讲拳头的时代,还会有6??这类东西,无非是觉得自己是皇族,理所当然该继承这些。
其实不管那个历史朝代,都是先讲拳头再讲道理,大家实力相当的时候,才会处于“万一打得两败俱伤,给别人捡漏,自己不划算”的考虑,开始谈判。
[化了]那就打吧,打得越乱越好,反正你不乱的时候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干脆一口气给它掀个底掉,全打烂打穿。(我爱赌徒人设,大概就是这里初见端倪,坐等着,不如自己伸手抢,抢到了那就是我的)
大环境怎么样不在乎,反正我自己活自在了最要紧。貌似古代很喜欢搞政绩流芳千古那一套,其实新旧政权接替,流血的时候,哪里会管天下人怎么样,私心大过一切,先不管以后如何,自己先赶紧麻溜干掉对手,成功上台,追求精神上的理想,那还是得脚踏实地,把执行理想的躯体用“人类饲料”喂饱。
[化了]那种感觉用马斯洛需求金字塔的说法,就是人吃饱喝足就开始追求更为抽象不具体的“精神成就”,想要获得“精神上的愉悦感”。
所以有时候幻视某政/权出来一个很所有人反着干的“首领”,会觉得它怪有意思的,追求崇高,但是拥护它的利益集体并不想追求崇高,跟着它干事就是为了搞钱搞权。
首领得不到拥立,那也还是空架子,但是如果获得拥立的前提是,首领总在做“平衡法”,利益保证,但是精神层面得不到拓展,首领又开始发疯。[化了]疯点好,不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最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太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