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阁内,熏炉里飘出的冷香,与窗外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冷冷清清……
沈清弦一人坐于窗边的木榻上,指尖拂过小几上那一套拖青霭买来的白瓷茶具。
釉色温润,触手生凉,是官窑的上品。与他旧时惯用的制式、釉色,几乎别无二致。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试探谢沧澜,来验证,甚至来……挑衅他。
他要清晰地摸清,谢沧澜对他的容忍底线,究竟在哪里。
“陛下驾到——”
通报声尖锐地划破了室内的寂静,沈清弦缓缓站起身来。
还没等到宫人完全退去,那玄色的身影已携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踏入阁内。
他没有穿朝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松松的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头前,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未散去的躁意。
他挥退了躬身倒退的太监,偌大的静思阁,顷刻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的到来,瞬间充盈了每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先是掠过沈清弦看似温顺的侧脸。
随即,精准地落在他身前那套已摆开的白瓷茶具上。
眸色,倏地一沉。
“谁准你碰这些物什的?”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处理完政事的沙哑。
听不出明显的喜怒,却比直接的斥责更令人心头发紧,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
沈清弦心下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没有请罪,而是缓缓抬眸,迎上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然后……伸出那依旧有些苍白的手指,提起小炉上初沸的滚水。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表演的优雅与镇定。
温杯、置茶、高冲、刮沫……每一个步骤都从容不迫,仿佛置身于自家雅室,而非危机四伏的宫廷牢笼。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精致的眉眼,也盖住了他眼底的阴翳。
“罪臣只是觉得……”他声线平稳,将第一泡洗茶的水缓缓倾入茶盂,水声潺潺,在落针可闻的殿内格外清晰。
“此处既无地牢阴冷,亦无刑具加身,若连茶水都不能自理,与一件死物何异?……又如何能……让陛下‘感知’得更真切些?”
他刻意在“感知”二字上,落下了极轻微的、若有似无的强调。
他在赌……
赌谢沧澜对他这份“唯一感知源头”的重视,是否超过对器物是否恪守规矩的执着……
赌那每月一次的饮血,背后是谢沧澜自己都无法承认的、超越“药引”范畴的依赖。
话音落下,阁内便陷入一片死寂。
谢沧澜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盯着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锐利如冰锥。
仿佛要穿透他伪装的皮囊,直刺入灵魂深处,看看他今日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敢这样和他说话。
帝王身上的威压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沈清弦的肩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端着茶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稳住,将澄澈的茶汤杯中。
茶香四溢。
就在沈清弦以为那冰冷的怒火即将倾泻而下时,谢沧澜却忽然笑了。
那笑声低哑,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眸子显得更加幽深难测。
是一种……发现了精心饲养的雀儿——终于试图啄开笼门的、带着兴致的笑。
他几步上前,玄色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带起一阵冷风。
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扼住了沈清弦的下巴,力道之大,迫使他仰起头,露出了那段脆弱的、还残留着新鲜齿痕的脖颈。
“伶牙俐齿。”他俯身,滚烫的呼吸里混杂着一丝龙涎香的冷冽气息,他刻意掠过沈清弦敏感的耳廓,语气危险而暧昧,“看来……让你移居在这静思阁,反倒是忘了自己的本分。”
剧烈的共感在此刻猝不及防地袭来!
不是痛,不是虚无。而是一种……极度干渴之人,望见清泉的、近乎疯狂的贪婪与渴望!
这渴望并非针对茶水,而是透过这茶水,指向他烹茶的动作。
指向他此刻强作镇定却依旧控制不住的细微颤抖,指向他这个人所带来的、一切鲜活生动的“存在”。
沈清弦强迫自己与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对视,声音因下巴被制而显得有些含糊:“罪臣不敢……罪臣只是……想活得更有用一点。”
“有用?”谢沧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目光从他颤动的睫毛,滑到失了血色的唇。
指腹用力地摩挲着他下巴上被掐出的红痕,“那就让朕看看,你还能怎么‘有用’。”
他话音未落,另一只手竟直接越过小几,端起了沈清弦刚刚斟满的那杯茶。
他没有喝。
他只是放在鼻尖,极其缓慢地嗅了一下。
与此同时,沈清弦的共感清晰无比地捕捉到——在那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世界里。
一股清新而苦涩的、属于茶香的滋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短暂却真实的涟漪!
谢沧澜感受到了!
虽然他表面上毫无波澜,但他的“世界”,因为沈清弦亲手泡的这杯茶,产生了波动!
下一刻,谢沧澜手腕一翻,将那杯温热的茶汤,毫不留情地泼洒在地!
“啪嚓——”
茶杯被他随手掷在地上,碎裂声刺耳。
“茶艺粗陋,不堪入口,还不如那宫里的寺人……”他冷冷地开口,松开了钳制沈清弦的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
“但你这副强作镇定、却又忍不住颤抖的模样……”他刻意停顿,享受着这种快感。
“……倒比任何贡茶,都更能‘解’朕的渴。”
他抬起手,并未触碰沈清弦,只是用那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指尖,虚虚地描摹了一下沈清弦颈侧那道新鲜齿痕的轮廓。
“这里的‘滋味’,朕,尚未尝够……”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主人对物品的宣示与把玩。
他是在明确地告诉沈清弦:你的价值,你的身体,乃至你产生的每一次情绪,都归属于我。
沈清弦的呼吸骤然一顿,一股混杂着屈辱、惊惧与一丝被看穿隐秘目的的悸动,直冲头顶。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抵住了冰冷的桌沿,无处可退。
谢沧澜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他再次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错。
说完,他不等沈清弦做出任何反应,便倏然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旖旎与危险从未存在过。
沈清弦跌坐回榻上,心跳如擂鼓,一半是惊惧,一半是……验证成功的悸动。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瞬间的涟漪!谢沧澜在撒谎!
他不是觉得茶不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强行斩断这份不受控制的感知体验。
“青霭。”
谢沧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和冰冷。
那清瘦的青衣太监如同无声的游魂,应声而入,垂首恭立。
“看着他。”谢沧澜的目光扫过沈清弦苍白的面孔,“从今日起,没有朕的允许,茶水……也不必用了。”
说完,他转身,玄色衣袂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再无半分留恋地离去。
殿门合拢,将外界的光线与他一同隔绝。
沈清弦僵硬地坐在原地,下颌处被掐捏的痛感依旧清晰,空气中弥漫着被打湿的茶叶和碎裂瓷器的气息。
他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猛烈跳动的胸口。
没错……他赌对了。
谢沧澜潜意识里默许,甚至……需要他这种能带来“鲜活感知”的尝试。
他的目光投向门外,透过窗纸,能看到青需那道如磐石般伫立的、清瘦却不容逾越的身影。
是谢沧澜派他来的……他一直在盯着自己,是他圈定的新牢笼的边界。
沈清弦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残存茶香与冷香的空气。
指尖,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悄然收拢,他抬眸看向桌上下了半局的棋。
博弈的棋盘已经铺开,而他,终于投下了第一颗试探的棋子。
他深知这局棋步步凶险,但早已别无退路……
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沈清弦一人,和满地的茶汤与碎瓷。
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许久,直到窗外天色彻底转为墨蓝,宫灯也次第亮起,在静思阁的地板上也投下孤寂的光晕。
青霭沉默地送来晚膳,自始至终,未曾多看沈清弦一眼,也未曾说过一个字。
沈清弦看着送来的饭食,却无意品尝,颈侧的伤口和下颌的隐痛都在提醒他白日的冒险。
他索性躺在榻上,闭眼假寐,脑中却反复推演着谢沧澜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
那被他捕捉到的、源于虚无世界的贪婪,做不了假,那是他手中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筹码。
夜深人静,只有打更人的声音遥遥传来。
就在沈清弦意识模糊,即将真正睡去时,一股熟悉的、冰冷的龙涎香气再次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他心头一凛,瞬间清醒,却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眼帘紧闭——他倒要看看,去而复返的谢沧澜……想做些什么。
脚步声极轻,停在他的榻前。
沈清弦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描摹着他的眉眼,最终,定格在他白日里被掐出红痕的下颌上。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丝夜露的寒气,极其轻柔地覆了上来。
动作之温柔,与白日那个粗暴钳制他的谢沧澜判若两人。
沈清弦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是他下意识的安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确认……
那指尖在他下颌的红痕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随即,竟缓缓下移,掠过他脆弱的喉结,最终,停在了他颈侧包裹着纱布的咬痕上。
指尖隔着纱布,感受着其下血管的微弱搏动。
阵阵共感传来……然而……
沈清弦没有感受到算计,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像是一个迷失在无尽雪原的旅人,终于找到一处热源,不敢靠近和惊扰,只敢小心翼翼地、确认它是否还在。
“……”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几不可闻,却重重砸在沈清弦的心上。
他听到谢沧澜用一种近乎呓语的、绝不可能在清醒时出现的脆弱音调,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别想逃。”
这是警告,是命令,但在这里……听起来却更像一种无力的祈求。
仿佛他所有的掌控,都因为内心深处害怕被这唯一光源抛弃的巨大恐惧。
下一刻,那指尖的温柔骤然消失。
压迫感重新降临。
他适时地、如同被惊扰般轻轻蹙眉,发出一声模糊的嘤咛,睫毛颤动,仿佛即将醒来。
身前的阴影立刻退去。脚步声快速而决绝地远去,殿门也被轻轻合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沈清弦缓缓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他抬手,轻轻触摸自己颈侧的纱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温度和他指尖的力度。
他赌赢了……
谢沧澜的症候,远比他想象的更重。而这份依赖,已然成了谢沧澜自己都未能完全掌控的软肋。
他在这位暴君的算计里,清晰地摸到了那一丝不受控的“真情”……?
而这,正是他最锋利的武器。
沈清弦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中,极轻地勾起了唇角。
这场戏,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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