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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价值

地牢重归死寂。

沈清弦靠在墙角,颈侧的伤口突突地跳着疼,背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石墙。

单薄的白色中衣早已被潮气浸得半透,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肩胛骨形状。

比这疼痛更清晰的,是残留在识海里、那片属于谢沧澜的——无边无际的虚无。

他是谢沧澜感知一切的源头……

这个发现,像藤蔓一样绞紧了他的心脏。

只留下颈侧上的阵阵刺痛,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腥气,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

然而,比身体创伤更甚的,是脑海中翻江倒海的认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缓解帝王痛苦的“药”。

就在这时,沉重的铁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吱呀——”

打断了沈清弦几近崩溃的思绪,逆着门外微弱的天光,那抹玄色身影去而复返,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停在几步之外,玄色常服在昏暗中如凝固的夜。

他并未立即开口,而是踱步上前,伸出那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的手,精准地按上了沈清弦颈侧新鲜的、带着淤紫齿痕的伤口。

“呃……”沈清弦痛得浑身一颤,闷哼出声,却又立刻咬住下唇,将颤音生生咽了回去。

他被迫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眼角那颗极小的、淡褐色的泪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清晰,平添了几分易碎感。

谢沧澜的指尖在那齿痕周围缓慢地、带着某种探究意味地摩挲。

随即,那股熟悉的共感不受控制地涌现——在那片永恒的虚无中,因他伤口传来的清晰痛感,竟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地牢阴寒,损了药性。”谢沧澜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决定一件器具的存放位置。

“从今日起,你住到静思阁去。”

沈清弦猛地抬眼,眼中是无法掩饰难以置信。移居?离开这暗无天日、如同坟墓般的地牢?

静思阁?

……这绝非恩典,而是维护。

如同收藏家将名画移入暖阁,铸剑师为利刃涂抹精油。

他这件“器物”,被谢沧澜判定需要一个更适宜的保存环境。

“真是讽刺啊……”谢沧澜内心想着,屈辱感瞬间刺穿了他刚刚建立起的心理优势。

“怎么?”谢沧澜微微俯身,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龙涎香的冷冽气息。

拂过沈清弦敏感的耳廓,语气里浸着冰冷的嘲弄,“住了三年,生出眷恋了?”

沈清弦立刻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惊愕、屈辱、乃至一丝刚刚燃起的、对改变的微小期盼——死死压住。

声音低哑顺从:“罪臣……不敢。”他身为前朝皇子,深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外露的情绪都可能招致毁灭。

“青霭。”谢沧澜直起身,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只是错觉。

那清瘦的青衣太监应声而入,如同无声的游魂。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普通内监服制,材质是最常见的棉布,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一丝褶皱也无。

他低眉顺眼,躬身应道:“奴才在。”

“带他过去,好生‘照料’。”谢沧澜的目光扫过沈清弦苍白的面孔,在“照料”二字上,落下了不容错辨的、监视与掌控的重音。

“是。”

玄色身影如来时一般,带着一身凛冽离去。

青霭这才走上前,他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堪称规矩周到,但扶起沈清弦时,那看似清瘦的手臂却传递出不容置疑的力道。

“……这深宫里的人……到像是习过武的……”沈清弦敏锐的察觉到这人的不一般,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探究。

“沈公子,伤势未愈,小心脚下。”他的声音清越,却如同他的眼神一般,没有多余温度。

当他虚软的手被青需扶住时,那股共感再次被触动——

一股深沉的、几乎与这小太监清冷外表不符的忧虑,如同暗流一般,瞬间涌入他的识海。

而这忧虑的源头,并非指向他这个前朝余孽。

竟是直指方才离开的、那位不可一世的暴君。

他在担心谢沧澜?

沈清弦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个卑微的小太监,为何会对暴君产生如此真切的担忧?

沈清弦压下心头的重重疑虑,任由青霭半扶半架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囚禁他整整三年的地牢。

迈出那道厚重铁门的一刹那,冬日午后苍白却真实的天光如同利剑,刺得他双眼剧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样完整的、未被栅栏分割的天空了。

静思阁窗明几净,陈设雅致,甚至摆放着他喜欢的文竹。

沈清弦坐在窗边,看着屋内的陈列,他知道,他从“镇痛的药”,变成了他感知世界的媒介……

阳光落在沈清弦过于苍白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即将被彻底……沦为物品的冰冷恐惧。

与地牢的绝望相比,此处仿若桃源,却依然是挣不脱的金丝牢笼……

青霭沉默而迅速地安顿好他,便退至门外廊下值守。

沈清弦独自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映出了他眼中深藏的疲惫与计算。

这一切,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无所遁形的恐惧与……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可资利用的可能。

不到傍晚,青霭便送来晚膳。

食盒是精致的描金样式,打开后,里面是几样清淡却极为用心的饭菜、一碟清蒸鱼腩、一碗粳米饭,并一盅热气腾腾的药膳鸡汤。

与地牢那些馊冷的残羹剩饭相比,这……已是云泥之别。

就在沈清弦拿起筷子时,青霭似无意地整理着桌布边缘,声音压得极低……

“公子,前朝刚得的消息,柱国大将军崔凛,俘获狄族王子,不日将献俘太庙,凯旋回朝。”

“宫中内外,皆在热议陛下此番会给予何等封赏,方能酬此……(小太监顿了顿)不世之功。”

崔凛!

那个在三年前的雍京城破之日,骑着高头骏马,当着他这位前朝太子,毫不留情地斩下他父皇头颅的人……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的触感,父皇头颅滚落时那绝望的眼神,母后投缳自尽前凄厉的哭喊。

皇城内外震天的喊杀声与冲天烈焰……三年来所有被他强行压抑、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血色记忆。

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的脸色变的惨白……比身上那件素白的中衣还要惨淡,握着筷子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不让自己当场失态。

那小太监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依旧垂着眸子。

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朝堂轶事。

“崔将军此次立下大功,无论在军在朝,声望自不必多说。”

“只是……他麾下那支‘玄甲铁骑’,公子您应是深有体会的。三年前的雍京城内……”

他的话恰到好处地停在这里,只留下无尽的空白与冰冷的提醒。

这不是在告诉他一个消息,是在点明谢沧澜如今面临的微妙局面——一个功高盖主、手握重兵且军纪败坏的权将……

与一个需要平衡朝局、稳固皇权,甚至可能因此被触动某些敏感神经的年轻帝王……谢沧澜

沈清弦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沉寂了三年、几乎被磨平的血海深仇,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炽烈重新燃烧起来!

崔凛要回来了!

他沈氏血债的缔造者之一……

正在他的恨意与悲愤交织时,殿外传来了那阵他已无比熟悉的脚步声。

“你如何得知……”沈清弦识趣的停下话头。

是谢沧澜。

他似乎刚从议事中脱身,穿着那身玄色常服,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疲惫躁郁。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的青霭退下。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沧澜的目光扫过沈清弦异常惨白的脸,落在他那双因极力克制情绪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听到故国‘功臣’的消息,心绪难平?”他淡淡开口,语气平淡。

却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沈清弦所有平静的伪装,直抵那颗被仇恨灼烧着的心。

沈清弦低下头,不让谢沧澜看到自己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

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罪臣……不敢妄议朝政,不敢……妄忆前尘。”

谢沧澜未再追问,走到那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议事时留下的奏章——正是关于北狄处置的章程。

他目光扫过字里行间,眉头越锁越紧。

沈清弦的共感里,那片黑白、死寂的世界剧烈地翻涌、咆哮

被挑衅的愤怒、深深的烦躁与一种冰冷的杀意交织缠绕。

“啪”的一声脆响!谢沧澜猛地将那份奏章狠狠掷于地面!

紧接着,他手臂猛一挥,书案上那方雕琢精美、色泽浓艳如血的朱砂墨,连同笔架、镇纸,一同被扫落……

“哐当——!”

朱砂墨重重砸在地上,瞬间碎裂成数块。

那殷红浓稠的墨汁猛地泼溅开来,在地上上晕开一大片惊心动魄的痕迹。

更有几滴,正正溅在了沈清弦素白无瑕的袖口上,宛若皑皑白雪中骤然绽放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红梅。

然而,比这视觉冲击更猛烈、更为之战栗的,是共感中传来的、排山倒海的冲击。

——那片他早已熟悉了的、永恒黑白的世界里,那抹朱砂的赤红,竟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

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比鲜明的色彩,狠狠地、不容拒绝地刻了进去。

随之而来的,是谢沧澜内心传来的悸动,一种**裸的、想要将那抹色彩彻底占有的贪婪。

沈清弦猛的抬头,发现谢沧澜没有看满地狼藉,没有看碎裂的墨锭,甚至没有看那份惹他震怒的奏章。

他那双空洞的眸子,此刻正死死地紧盯着沈清弦袖口上,那几点刺目的墨迹。

仿佛透过那几点朱红,他终于窥见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无法触碰的真实世界。

刹那间,沈清弦全都明白了。

他存在的意义,比他自己想象的,更致命……

他是暴君荒芜世界里,偶然绽放的一株毒蕈,妖异,且无可替代。

一丝冰冷的笑意,悄然掠过沈清弦的眼底。

或许,他该好好“使用”自己这份价值了……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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