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花被女儿问得一愣。
“面粉?糖?”她下意识地重复,脸上写满了不解,“有是有,淑芬,你要这个干啥?你刚醒,还想做饭不成?”
家里那点白面和糖金贵得很,是逢年过节才舍得动用的,李秀花心里直打鼓,生怕女儿又想起张建国那个挨千刀的,要做什么傻事。
周淑芬看着母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警惕,心中并无波澜。
她理解这种对稀缺资源的紧张,如同理解昔日宫中妃嫔对帝王恩宠的争夺。
她需要一点“资本”,一点能让她在这陌生时代立足的初始资源。
而饮食,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最直接、最能打动人心的途径之一。
尤其是,她曾享用的,是这世间最顶尖的滋味。
“不做傻事。”周淑芬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就是躺久了,想动动,做点吃的。”
她顿了顿,看向李秀花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补充道:“妈,信我一次。”
这话说得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秀花看着女儿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在柜子最上头,妈给你拿。”
家里的白面不多,小半袋,而糖更是用油纸包着的一小撮,粗糙泛黄,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
工具也简陋,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几双旧筷子。
周淑芬看着这些“原料”,沉默了片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昔日在周宫,她只需动动嘴,自有无数庖厨为她搜罗天下珍馐,精心烹制。
如今,一切都需亲力亲为。
但,难不倒她。
她回忆着西周时一种名为“金乳酥”的宫廷点心。
那是用牛乳、蜂蜜、精面,辅以酥油,经过揉、擀、叠、烤等多道工序制成,成品层层起酥,入口即化,香甜非凡。
眼下没有牛乳蜂蜜,但她记得另一种更古老的、用料相对简单的“石燔饼”,结合记忆里点心的一些技巧,或许可以改良。
她仔细回忆着“石燔饼”的古法,那是在烧热的石板上烙制的薄饼,追求的是极致的酥脆,而“金乳酥”的精髓在于“酥层”与“**”。
没有牛乳,她便尝试用猪油来代替酥油,利用猪油起酥的特性,模仿那份入口即化的口感。
糖的品质差,她就严格控制用量,力求甜而不腻,只留一抹回甘。
她用温水将少许糖化开,慢慢倒入面粉中,加入一点点宝贵的猪油——这是李秀花咬牙拿出来的。
她没有酵母,便依靠手腕的巧劲,反复揉搓、折叠,让面皮自然产生些许层次。
揉面的过程极其考验耐心和腕力。
这具身体力气不足,没一会儿手臂就酸软不堪,额角也沁出了细汗。
但她眼神专注,一遍遍按压、推揉,感受着面团在掌心下逐渐变得光滑、柔韧。
没有烤箱,她便让李秀花生起煤炉,用家里那口唯一的铁锅,小火慢慢烘烤。
铁锅受热不均,对火候的要求极高。她不敢分神,用一块微湿的布垫着,不断转动锅体,让饼胚均匀受热。
李秀花在一旁看着,心惊胆战。
那面在她女儿手里,仿佛有了生命,被揉捏、擀压,变成薄如蝉翼的片,又被叠起、擀开,反复数次。
女儿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疏,但那份专注和从容,却让她莫名不敢打扰。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奇异的甜香,不同于普通面饼的焦香,那是一种更加醇厚、带着奶油气质的焦糖混合着麦香的诱人气息,丝丝缕缕,勾得人食指大动。
隔壁家的孩子扒在院墙边使劲嗅着鼻子,嚷嚷着:“娘,啥味儿啊?好香!”
连路过院门口的几个邻居也忍不住驻足,好奇地往里张望。
“秀花家做啥呢?这么香?”
“不知道啊,闻着不像普通烙饼。”
周淑芬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的“饼”,小心控制着火候。
待到两面烙至微黄,层层酥皮微微鼓起,她迅速将其取出,放在案板上。
稍微放凉后,她轻轻一掰。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饼应声而裂,断面呈现出无数细密的、薄如纸张的酥层,阳光照上去,竟有几分琥珀般的通透感。
李秀花看得目瞪口呆。
周淑芬将一块递给她:“妈,尝尝。”
李秀花迟疑地接过,放进嘴里。
下一刻,她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酥!无法形容的酥!几乎不用咀嚼,那饼就在舌尖化开了,浓郁的麦香、猪油的润香、还有那恰到好处的甜,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
这、这哪里是饼?
这分明是……她说不出来,只觉得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这是啥?”李秀花的声音都带着颤。
“随便做的。”周淑芬语气平淡,自己也尝了一口。
味道远不及记忆中的“石燔饼”,火候、用料都差得太远,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清水镇,应该足够了。
她看向李秀花:“妈,你说,这个拿去集市上卖,会有人买吗?”
李秀花心脏“砰砰”直跳。
卖?这精贵玩意儿,得卖多少钱?有人舍得买吗?可这味道……她舔了舔嘴唇,回味着那惊人的酥香。
“试试。”周淑芬做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周淑芬就起来了。
她用家里仅剩的一点面粉和糖,又小心翼翼地向李秀花预支了买下个月煤球的钱,凑合着做了二十来个改良版的“石燔饼”,用干净的笼布包好,跟着挎着菜篮子的李秀花去了镇上的早市。
清水镇的早市热闹而杂乱,充斥着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
她们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铺开一块塑料布,将点心摆上。
周淑芬没有像其他小贩那样吆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身上还带着病后的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地看着来往的人群。
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反倒吸引了一些目光。
站在嘈杂的集市,周淑芬的心境却奇异地平静。
比起西周宫廷里那些暗藏机锋的宴饮、诸侯间虚与委蛇的朝会,眼前这为了一分一厘斤斤计较的市井百态,反而显得真实而可爱。
她不再是需要揣度君心、维系平衡的王后,只是一个需要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的普通女子。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有人好奇地问:“这是啥?”
“酥饼。”周淑芬言简意赅。
“多少钱一个?”
“一毛五。”
“啥?一毛五?”问价的人惊呼,“抢钱啊!肉包子才一毛一个!”
周围响起几声嗤笑。
一毛五,够买一斤多粗粮了,谁舍得买这看起来干巴巴的饼?
李秀花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淑芬却不为所动。
她深知“奇货可居”的道理。
这饼的价值,不在于填饱肚子,而在于那超越寻常的滋味和手艺。
她需要的,不是贪图便宜的顾客,而是识货之人。
她拿起一个酥饼,当着众人的面,轻轻一掰。
那清脆的“咔嚓”声和瞬间展露的、诱人的千层酥皮,让周围的嘈杂静了一瞬。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被吸引了过来。
他是镇上小学的校长,姓陈,见过些世面。
他拿起一块碎渣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小姑娘,你这饼有点意思。”陈校长推了推眼镜,“给我来五个。”
周围一片寂静。
五个,就是七毛五。够买七八个肉包子了!
周淑芬面色如常地用油纸包好五个酥饼,递过去,收下了那七毛五分钱。
这是她,或者说,是褒姒,在这个一九八零年,赚到的第一笔钱。
硬币和毛票落入掌心,带着微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
这感觉,远比当年接受诸侯贡品时,更让她心潮微涌。
那是依附于权力而来的享受,而这是凭借自身能力挣得的立足之本。
有了陈校长带头,又有几个家境尚可、或是被那香气勾得实在忍不住的人,犹豫着买了一两个尝鲜。
几乎是立刻,惊呼声就响了起来。
“哎呦!这饼真酥!”
“香!太香了!”
“从来没吃过这样的!”
二十多个酥饼,不到半小时,销售一空。
没买到的人还在追问:“明天还来不来?”
周淑芬心中快速盘算着成本与利润,对明日的产量和可能的改进有了初步规划。
这小小的成功,并未冲昏她的头脑,反而让她看到了更远的方向:光靠集市零卖,终究是小打小闹。
李秀花捏着手里的钱,感觉像在做梦。
她看着身边神色平静的女儿,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女儿真的不一样了。
回家的路上,李秀花兴奋得脸颊发红,嘴里不停念叨着:“卖了、真卖了!淑芬,你咋会做这个的?”
周淑芬看着远处纺织厂冒出的淡淡烟尘,轻声道:“书上看的。”
“书上看的?”李秀花将信将疑,但喜悦冲淡了疑惑,“啥书这么厉害?改明儿也教教你哥?”话一出口,她自觉失言,小心翼翼地看了女儿一眼。
周淑芬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有些技艺,并非人人可学。
更重要的是,她清楚地知道,哥哥一家,未必乐见她这个“包袱”突然有了自立的能力。
恐怕,麻烦很快就要上门了。
她心中并无太多喜悦,这点收入,杯水车薪。
但,这是一个开始,用宫廷技艺,换温饱立足。
昔日烽火为戏,今日炉火为生。
她,褒姒也好,周淑芬也罢,在这八零年代,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而关于周家那个为情跳河的姑娘,疑似“水鬼上身”后,做出了一种好吃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的酥饼的传言,也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遍了清水镇的大街小巷。
这传言里,有惊奇、有羡慕,自然也少不了几分等着看后续的酸意与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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