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孤儿。”
苑无双垂下眼睫:“……对不起,我……”
叶繁挪开视线,嗓音嘶哑:“无所谓,我早就习惯了。”
苑无双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她一字一字吐得极慢,眼神紧紧盯住叶繁的脸色,生怕说错了半个字。
可叶繁眼里始终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深不可见的海底。和叶繁对视的那一刻,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拖入深海,她眼前猝然一黑。下一刻,周遭的压力无限增大,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胸腔中的氧气却仍是一点一点消耗殆尽,意识朝着毫无光亮的更深处坠去。
朦胧间,她发现自己躺在雪地里,漫天狂舞的大雪势要将天地掩埋,她的身体却像被锁链紧紧缚住,一动不能动。她张嘴想要呼救,冰凉的雪花争先恐后涌入她的口里,一声微弱的哀啼消散在萧萧北风中。
“这儿怎么有个孩子?”头发花白的老人惊呼出声,嘴里呼出的热气迅速化作一阵白雾,“今年第二十个了……明年的专款要紧着用喽。”
听见声音,她虚弱地睁开眼,“小太阳福利院”几个字映入眼帘。
这是哪里……
“哎唷——”那位银发奶奶勾下腰,费力将她抱起,拍掉襁褓外的积雪,看着裹被上露出来的柳树叶花纹,自语道:“就叫叶繁吧,希望你扎根泥土,枝繁叶茂。”
一转眼,七年过去。
“叶繁,快过来!”院长奶奶比几年前更苍老了,头发全白,牙齿也掉了几颗。
她咧着嘴笑,招呼叶繁过去。
苑无双只觉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矮了许多,她仿佛缩在一个小小的躯壳里,视角随着这具身体的主人转换。
听见院长奶奶的呼唤,身体的主人飞快跑过去,苑无双也被带到了院长奶奶跟前。
院长奶奶身边坐着一对夫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女人眼神落在叶繁身上,院长奶奶见状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问好。
叶繁也不认生,嗓音清脆,像只蹦蹦跳跳的小百灵鸟:“叔叔阿姨好,我叫叶繁!”
“乖。”女人笑了笑,从兜里抓了把糖,塞到叶繁手里,又摸摸她的头。
院长奶奶又说:“这孩子皮实,不咋生病,性格也好,你看,这多开朗!”
男人不置可否,叫上女人出去说了几句话,不知说了什么,再次进来时,和院长奶奶商量起了收养手续。
离开福利院的头一天晚上,院长奶奶把叶繁叫到身边,让她跟自己睡在一起。那夜,窗外的星空无比明亮,院长奶奶却辗转反侧,叹了一下又一下。
叶繁年纪不大,却很早就明事理,她的轻轻捏住院长奶奶的手臂,乖巧地贴在她耳边:“奶奶,您别担心,小繁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苑无双生出一股不舍的情绪,同时,心又被憧憬环绕着……
苑无双再次睁眼时,已经坐上了去城里的车。
“小繁,爸爸妈妈没有孩子,以后你就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好吗?”
男人“啧”了一声:“哎,以后的事情也说不定,你现在跟她讲这些干什么?”
女人朝驾驶座看了一眼,没说话。
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她的手掌轻轻抚上叶繁发顶:“爸爸妈妈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男人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烟,轻轻一弹,抖落的烟灰瞬间卷入风中。
“咳咳……”
他清掉喉咙里的痰,拍板定下:“叫叶繁挺好的,枝繁叶茂,人丁兴旺,不用改。”
叶繁张了张嘴,没有反驳。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的疾驰声远去,而后,读书声,玩闹声,上下班高峰期的汽车鸣笛声一闪而过。
“叶繁,他们说你爸爸叫孔兵,妈妈叫唐妍,为什么你姓叶?”
“你是你妈妈捡来的吗?”
眼前出现好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围着她,稚嫩的童声此刻却更像是魔鬼的低吟。
“我知道我知道,我奶奶和她们住一个小区,我奶奶说叶繁她是孤儿,她是被领养之后,才转来我们班上学的。”
听到孤儿这个词,她脸色一白,拼命摇头:“不……”
“我妈妈说她只要好孩子,不要坏孩子,你妈妈不要你,是不是因为你是坏孩子?”
“你肯定是坏孩子,你爸爸妈妈都不要你,我们也不跟你玩!”
“就是,大家都不要跟她玩!”
不,我不是……他们没有不要我……我不是坏孩子……
浓烈的悲伤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她鼻子一酸,无助地低下头,任由眼泪砸在地上。
“小繁。”
是妈妈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妈妈站在她床头,那双曾经抚摸她头顶的手,现在正小心翼翼地托着大肚子。
叶繁看不清妈妈的表情,可妈妈的声音却无比温柔:“妈妈给小繁生个弟弟妹妹,好不好?”
不,不是唯一的孩子吗,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说是给我生的,为什么……
这句话如同附骨之疽,在叶繁的每一个噩梦里如影随形。
“叶繁,你妈妈要生小弟弟了,他们不要你喽。”
“小繁,妈妈上午让你把饭蒸好,是不是又忘了?”
“叶繁,我和你妈给你报了旁边的初中,一中你就别去了,你弟弟还小,离不开人。”
“叶繁,考完了别出去玩,外面的学前启蒙班一个月要好几千,还不如你待在家里教弟弟学习。”
“叶繁,孤儿院那老太太几年前就死了,你总跑回去干啥?家里一堆家务,你爸回来当甩手掌柜就算了,你也全都留给我做是吗?”
“叶繁,爷爷生病还在住院,弟弟补课费也高,你高中就先别上了,爸爸给你找了个模具厂的活,这些年我们养你花了不少,你也该给家里减轻负担了……”
“叶繁,你要是敢去一中,就别认我这个爹,滚,滚出去!”
她的眼前出现了许多只手,妈妈的手粗糙脱皮,爸爸的手指缝里泛黄,弟弟的手肥呼呼的,爷爷的手全是针孔,骨瘦如柴……他们的手纷纷向叶繁伸来,手上的皮肤开始溃烂,浮肿发胀,烂肉化成脓水顺着手臂流下,一瞬间便只剩一架架森森的白骨。
他们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尖利的指甲狠狠刺进肉里,鲜血喷涌而出。她被拖入黄泉之下,跌倒在没有尽头的断桥上,四周是一片血海,水面上浮起一团团肉莲花,被发丝缠绕着,拉进血海里。
“活人……”
“是活人……”
一头头青面獠牙的怪物挤作一团,争先恐后涌上来,它们咧开嘴唇,嘴角生生裂到耳后,鲜红如血的大嘴里还有来不及咽下的残肢,又如饥似渴地啃食她的血肉。
她剧烈喘息着,咬牙拖着血淋淋的躯体拼命往前跑,断桥在血海上剧烈摇晃,无数发丝沿着海面生长,一路追着她脚腕的方向蔓延而来。
她的身体逐渐开始腐烂,每跑一步,断桥的木屑都往她的血肉里一寸寸扎深,她喉间涌上浓烈的铁锈味,血色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不能停下……”
身后万鬼号哭,她狠下心一咬,舌尖的剧痛让她清醒几分,她闷头加快脚步,终于在断桥的尽头,一只手臂向她伸来——
“呼……”
她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眼神好半天才对上焦距,面前竟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同学,你好呀,我是栗夏。”女生背着书包,指着她身边的座位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夏末的风依然灼热,栗夏双手藏在背后,纯白的裙摆飘逸,亮晶晶的眸子里充满期待。
“好。”
她听见自己说。
栗夏像只小猫,吵吵闹闹的,在她耳边叫个不停。
“小叶子,国庆七天你去哪里,要不要跟我回家?”
“小叶子,这是我画的你,这也太好看了吧……嗯,我是在说我的画技……好吧,其实是因为你好看!”
“我的笔记怎么不见了,你看到没,小叶子?”
“小叶子,七班有个女生说很喜欢我的画,想要约我出去玩,我不认识她,会不会很尴尬呀。”
“可我要是拒绝她,她也会很尴尬吧?”
七班……不,不要去,不要去!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栗夏,栗夏!”
她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栗夏的名字,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个音节。
“砰!”厕所大门被猛地推开,叶繁站在厕所门口,就看见栗夏被推倒在地,右手掌心磕在翘起的瓷砖上,破了层皮。
“你放了她,你抽烟那事是我打的报告,跟她没有关系。”
叶繁厉声开口,语气是十五年从未有过的强硬。
“小叶子……”
“你别说话!”
“呵——”
对面的人冷笑一声,信步向她走来,轻挑地吐了口烟圈,烟草味喷了她一脸。
“无所谓,人以群分,你俩是一路人……给我打!”
那人一声令下,叶繁瞬间被拉进厕所,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厕所隔间的瓷砖上全是泡沫,她一手将栗夏抱住,用自己的后背生抗住几脚,险些跪在地上呕血。
“哟,小看你了,没想到你还挺义气!”
“滋啦”一声,那人手上的烟头用力摁在叶繁的大腿上,欣赏着叶繁痛到扭曲的神情,十分满意。
千钧一发之际,叶繁一头撞在那人肚子上,趁她一趔趄摔在水池里,一把将栗夏推了出去。
“栗夏,你快跑……啊!”
栗夏脸上的血色一瞬间消失,瞳孔骤缩,倒映出叶繁身下越来越鲜艳的血花——
“叶繁——!”
眼前的一切不断闪动,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焰翻来覆去炙烤,苑无双缩在叶繁的身体里不断挣扎,意识逐渐模糊。
潮水急速褪去,躯壳不断上浮,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破水而出。
苑无双如梦初醒,一行冰凉的泪水从脸颊滑落,打在床单上,沁入黄褐色的污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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