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繁身侧的床铺微微塌陷，枯枝般的手被一团温热覆住，苑无双的指尖用力到发白，想为叶繁天寒地冻的人生，给予一点温暖。
“这件事之后，栗夏的家人就带着她去了别的城市。”说起栗夏，叶繁冷硬如铁的眼里才稍有了些温度，“刚开始她还闹着不肯走……”
那天栗夏苍白而绝望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叶繁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明明心脏早已痛到麻木，可每当她想起栗夏，心痛的感觉还是天崩地裂般袭来。
做完手术之后，面对各种高昂的费用，家里人对她避如蛇蝎。住院的那两周，孔家没有一个人来医院看望她，每天就只有栗夏陪在她身边。
出院后她住回了家里，没住两天，全家人就轮番上阵，劝她自己搬出去，就连好几年没见过的七大叔八大舅都来了。这些人扮完红脸扮白脸，围着她唱了好几个日夜，也没能让她主动松口。最后，还是孔兵先不耐烦了，一声令下，让她滚去了城中村。
她就像个垃圾一样被随手丢到这里，连带着的还有一包旧衣服破棉絮，和家里用不上的锅碗瓢盆。
绷带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五脏六腑都像被密密麻麻的小针不停乱扎。数九寒冬，她站在潮湿漏风的砖房里，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刚迈出一步，就一头栽倒在破棉絮堆里，不省人事。
等叶繁再次醒来，人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栗夏趴在她床边睡得死沉，双眼眼皮又红又水肿，眼下是浓重的黑青。
“栗……”
栗夏如同惊弓之鸟，骤然惊醒，她惊惶地望向病床，眼皮肿到只能睁开一半，眼中红血丝密布。
看到叶繁还好好躺在床上，她吐出一口浊气，强撑起精神，对叶繁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
“小叶子，我已经和家里商量好了，你后续的所有学费、生活费和康复费用，都必须由我们家承担，以后我们住在一起，就是不分你我的亲姐妹了。”
说着，栗夏本就发热的眼皮忽地一烫，眼里又蓄上泪。
“亲姐妹？”
叶繁的声音轻飘如羽毛，说出的话却像一柄利刃，狠狠刺入栗夏的胸腔。
“我变成这样，不都是因为你么？”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跑去厕所，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也不会摔成这样……我现在一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一天……这一切都你导致的，你现在还跑来跟我说什么‘亲姐妹’？”
“我……”栗夏的眼眶像是染了血，红透了，她迫切地抓住叶繁的手，却被一把甩开，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叶繁将脸撇向另一边，对栗夏的哀求视而不见。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小叶，你怨我、怪我都可以，但你千万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出院以后你和我一起回家，我们……”
“我们？”叶繁轻哂，“别再把我和你放在一起提了，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她面无表情，一字一句——
“我永远、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那天栗夏是怎么跑出病房的，她不敢再去回想，那样剜心碎骨的痛，她承受不了第二次。
医院里的那一席话，一经说出便彻底断了两人的关系，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那样做。
她生而伶仃，从出生起就不断被人抛弃，就连唯一不求回报爱着她的院长奶奶，也在四年前撒手人寰。
她早该明白，她六亲缘浅，本就是孑然一身的命，现在又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跟个残废没什么区别，什么未来，什么人生，都是空谈。
而栗夏，她还那么年轻，前程远大，不应该背负起她人的命运。
她上辈子应该是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让她来还债，所以这辈子才这样多灾多难。
只要她活一天，就深陷在无尽的痛苦中无法自拔，这种切肤之痛，无时无刻不在消磨她的生存意志，一寸一寸蚕食她的精神，她心里隐隐期待人死债销的那天，盼望解脱时刻早日降临。
“伤情鉴定报告都放在桌子下面，你想要就拿走吧。”
桌下的纸堆里，所有纸张的摆放都极其杂乱，在纸堆最下层，压着一个崭新的文件夹。苑无双小心翼翼抽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的文件都保存得很好。
苑无双死死捏住文件夹的一角，努力维持住平稳的语气：“叶繁，别再骗自己了，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渴望活下去。”
“栗夏给你留了一笔钱，你却连好一点的住处都舍不得换，精打细算省下来的每一分，都用在了康复治疗上。”
文件夹里，不仅有伤情鉴定报告，还有叶繁术后每一次的就医记录，都被她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你渴望柯家大厦倾颓，渴望大仇得报的一天，所以将证据都保留着，想为自己鸣冤。可是，当你看到栗夏为你讨说法的架势，你害怕了。”
“你怕她重蹈覆辙，怕她像你一样痛苦地活着，所以宁愿自己孤独地死去，也要竭尽所能断掉她的念想。你是想活下来，但你更想她能好好活着。”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就这样被病痛折磨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孔家人从此甩掉了一个累赘，霸凌你的人更是会举杯相庆，只有爱你的人痛不欲生。”
“你的院长奶奶在天上急得团团转，而你以命相护的栗夏，一生都将活在自责与悔恨里。”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苑无双字字句句切中叶繁要害，她挣扎着起身，情绪克制不住奔涌而出：“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恨不得杀了她！可是我对她恨之入骨又如何？我这副身体，我连抗衡她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我去。”苑无双再次握住叶繁的手，“我为你报仇雪恨。”
“你要好好活下来，因为你不是永远都在被抛弃，而是永远都在被人爱，无论生死，她们都深深爱着你。”
苑无双黑沉的眸子里全是坚定之色，一时间竟让叶繁震住，连呼吸都忘了。
“你别怕，你们交给我的所有证据我都会保密，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公布出来，将你们置于危险之地。”
苑无双再次开口，叶繁才从情绪中缓过来。
“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帮我们？”
苑无双不答，反问她：“你和栗夏做了什么，才让柯芮下这么重的手？”
“因为栗夏在书画比赛上压了她一头，刚好让她失去了奖项。”叶繁讽刺一笑，“可笑吗？就因为这个。”
苑无双：“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那我更得帮你们了，毕竟……她现在应该在想怎么杀了我。”
她就说嘛，上次那件事都过去好久了，柯芮一直没有动静，原来是有大动作等着她。
“她家一手遮天，你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叶繁卸下所有力气，喃喃道，像是垂死之人的最后一息长叹——
“命最重要，活着最重要。”
苑无双走出叶繁家，发现村里的路上虽然没有路灯，可今夜万里无云，明月高悬，把原本漆黑一片的路照得亮堂堂的。
手机里，打车软件转了又转，显示附近没有可接单的车。
“……”
今天不会真要露宿街头了吧？她默默从包里翻出钢制甩棍，揣进上衣口袋里。
她在每个平台都下了一遍订单，等待接单的时间里，她开始思考要是明早赶不回学校，自己又该怎么跟蒋虹说。
早在苑无双转到七班的时候，蒋虹就知道她体质不太好，经常生病，所以她请的病假一般都会批。要是明早真没赶回去，最好的说法就是还在吊水，走不了。
之前上高中的时候，她总觉得请假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并不仅限于她，恐怕大多数学生都是这么个想法，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在上课时间请假。
不过，这个想法在她进入大学后就完全颠覆了，每学期不请个三五次假，她心里就不舒服，感觉学校倒欠她几天假期。
以至于她现在请假跟玩儿似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她慢慢溜达到村口，路灯下停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
“诶？”
苑无双两步上前，车里竟然还是刚才那位司机师傅。
“阿姨，您怎么还在这儿啊？”
看见窗外站着的人，司机师傅“哎哟”一声，关掉短视频软件，放下车窗。
“妹妹，下次晚上出门记得规划行程，三更半夜的，这里根本打不到回城的车。”司机师傅嗔怪地睨了她一眼，像长辈打趣晚辈一样，“我不在这里等你，你难道走路回去呀？上车！”
苑无双迅速钻进车里，忍不住笑着道谢：“谢谢阿姨。”
她也是实在没时间，要是白天有空，她也不想大晚上过来。
听了叶繁的经历，她心里闷糟糟的，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好在这世间还有温情在，不至于让她今晚在大马路上罚站到怀疑人生。
“阿姨，幸好有您在，不然我明天上课都成问题！”
“这周末放月假，全校老师都要外出学习，竞赛也上不了，所有人，能回家的尽量回家。实在不能回家的同学，早读后来我办公室签留校条。”
蒋虹说完，留下一沓空白的留校条走了。
月假？好陌生的词汇。
苑无双突然反应过来：“等等，还有强制放假的？早知道……”
早知道她就等周末白天再去了，白天好歹能坐一段地铁，至少省一半车费！
苑无双捂住心口，闭眼倚在桌边，安慰自己痛失三百块钱的小心灵。周清盏看了好几眼，还以为是她带病连轴转了一个月，突然听到放假，激动到有点疯了。
作为老板，她决定为员工提供一些人文关怀：“小苑，你周末想放假吗……上了一个月的课，要不要放一次假？”
苑无双：“带薪吗？”
周清盏：“？”
她还什么都没说，甚至只眨了下眼睛，但苑无双还是通过她精彩纷呈的面部微表情变化，捕捉到了一句话——
她脑子没问题吧？
“开玩笑的。”苑无双秒变严肃脸，像职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一样，熟练得让人心疼，“放，不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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