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因为微生瑶总算心情好起来而感到高兴，但离不念此时还是十分遗憾方才没能拦住那个妇人。
但她在心底道：“或许，那样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是啊，干涉他人的生死自由，也是一种高傲。
自以为对别人好，往往是最残忍的。
她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便交由天命吧。
二人总算抵达了闻道学堂，出乎意料的是，闻道学堂大门紧闭。
游蜉并不在这里。
离不念这才想起：“他不会又去芳华楼了吧。”
她皱着眉头：“那岂不是会遇到微生羽他们？”
“那倒未必。”微生瑶唇角带笑。
他的目光，落在背后的山上。
离不念有了个大胆的猜想：“游蜉，该不会就是这座山的守护者？”
微生瑶不置可否。
一个守护神，怎么到村子里开学堂来了？离不念百思不得其解。
才想到这里，忽的，离不念香囊中的纸人轻轻一动。
离不念眼睛一亮：“她的身体好像感应到魂魄了。”
她解开香囊，金色的光芒映照在她面庞上。
小纸人飘飞在空中，朝着山中飞去，离不念惊喜地对微生瑶道：“微生瑶，你看！”
她这样高兴，微生瑶竟没有觉得太心烦。
他勾唇：“走吧，跟上。”
离不念犹在高兴：“看来我们没来错地方。”
跟着空中轻飘飘飞舞的小纸人，二人沿着山道一路向上走。
果不其然，前方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身着白衣的女子，一个是身着青衫的书生。
离不念见二人就要消失在雾气之中，忙唤道：“游蜉！寻窈！”
前头二人回过头来，离不念看见寻窈的面容：“终于找到你了。”
游蜉将寻窈护在身后，十分警惕：“你们是谁？”
离不念摆手：“我们不是坏人，你莫要害怕。”
微生瑶见她身形纤瘦，一阵风就能吹跑，还自顾自解释不是坏人，轻笑一声。
离不念搞不懂自己又是哪里让他觉得可笑了，于是不管他，径直对游蜉道：“我们是来找寻窈的，你看，我们还找到了寻窈的身体。”
游蜉一双眼睛澄澈，像是从未见过尘俗的精灵：“你没有骗我。”
“没有。”离不念忙道。
蜉蝣妖生性纯良，果然相信了她，摇了摇头：“现在寻窈只有一半魂魄，无法入体，我正在寻她另一半魂魄，否则生魂离体太久，就会发生异变乃至消散。”
“一半魂魄？”微生瑶挑眉，显然不信。
离不念却想起，自己在藏书阁里看过的书上有写：“所以，来找你的这个是善魂，没有来寻你的那个是恶魂？”
游蜉有些不满：“什么恶魂，寻窈最是善良。”
离不念忙哄道：“是的是的。”
蜉蝣妖此时已然全是妖态，一头银白长发，一双碧色眼睛，如同山中精灵：“你见过她另一半魂魄吗？”
离不念猜想道：“另一半，可能去了芳华楼。”
毕竟是恶魂。想到这里，离不念忽的有不妙预感。
“树上说了，恶魂容易产生异变，放大恶念，”离不念恍然，“芳华楼那边，恐怕有危险！”
游蜉很不满意：“都说了，寻窈最是善良——”
“好的好的，抱歉我太着急了，口不择言。”离不念立刻诚恳道，“那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找寻窈的另一半魂魄吗？”
清冷的精灵道：“你不说我也会去的，这是身为山神的责任。”
“山神？”微生瑶垂眸，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之意，“我倒是没见过哪里的山神把自己搞成你这样的。”
游蜉不悦看他，却没有反驳。
毕竟他现在的确没什么灵力了。
微生瑶倒是很好奇，天生美丽又强大的上天宠儿蜉蝣妖，怎么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难道就是为了他身旁那个女人？
那倒真是愚蠢。
而游蜉牵着身后怯生生的寻窈，温声安慰道：“别怕，你很快就会恢复了。”
寻窈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
离不念知道现在问不出什么，除非魂魄合二为一进入躯体，否则寻窈的记忆就是破碎的。
她听见寻窈的声音：“蜉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寻我弟弟？”
精灵一样的蜉蝣妖郑重答道：“很快，等你回到你的身体，我们就去找你弟弟。”
寻窈露出个笑：“好，蜉蝣，你答应我的。”
游蜉对她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哪一件没有做到？”
*
昏暗的房间，带着宿醉糜烂的气息，躺在床上的男人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
屋内没有烛火，只有隐约从外头透进来的晨光熹微。
他脑海中混混沌沌一片，直到看到了躺在自己身侧的人。
那人死不瞑目，睁大双眼，胸口被掏空。
他瞬间被吓醒，连滚带爬就要跑，却被一只柔软的手穿透了胸膛。
倒下的瞬间，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随后那张艳丽的脸，埋进他空洞的胸膛，贪婪地啃咬着他的皮肉，饮下他的血。
等到男人的血伴随生命的流逝彻底冰凉，女子这才抬起头，一点点啃食手中的心脏。
她满意地喟叹，妖异的眸中带着疯狂的笑意。
“这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她沙哑地说道。
她走向梳妆台，拭去面容上的鲜血，涂上秾丽口脂，再度变得艳丽惑人，镜中女子，眉眼妩媚入骨，神态含笑，令人骨酥，眼底却冰冷。
她长叹一口气，扭着腰肢走向屋外。
才一开门，便看见个整理腰带，醉眼朦胧的嫖客。
那嫖客还没回过神，就对上她魅惑眉眼，被那如玉手指轻轻扯住腰带，身体一软，便坠入她如云的胸膛。
“你叫什么名字？”他痴痴望着那张艳丽的脸。
美人笑眼温软，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我啊......我是讨债的鬼。”
门轻轻地关上。
嫖客这才嗅到血腥气。
他后知后觉，看见了床上的尸体，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身后是美人冰冷的躯体。
她温声道：“你跑什么？”
“都说了，”她将他拢在怀中，语声柔媚，“我是讨债的鬼。”
“你们呀，全都逃不掉。”
*
相里明月在楼中守了一夜，都未曾发现有生魂的气息。
她不由地有些怀疑：“羽哥哥，你说寻窈真的会到芳华楼来吗？”
微生羽抿唇。
“她在这里有什么留恋之人吗？没有的话，也不应该会想回到这痛苦之地。”相里明月捶捶自己酸疼的腿。
“可是按照老鸨的说法，除了这里，她应当无处可去。”微生羽沉吟片刻，“生魂虚弱，应该不能支撑太久，我们得加快搜寻了。”
“原本是计划等她自己出来，看来现在只能把她引诱出来了。”微生羽垂眸。
忽的，他想起个重要的人。
“今日，那个名叫游蜉的书生，好像没有来芳华楼找寻窈？”
相里明月眼前一亮：“你是说，他们是恋人，寻窈见了他来可能就会出现？”
“那我们到哪里去找游蜉？”相里明月有些苦恼，“早知道就往他身上也放个追踪符了。”
二人正在芳华楼中思索，却听见外头一阵喧嚷。
隐约传来个熟悉的呼唤声：“寻窈，寻窈！”
相里明月和微生羽对视一眼，均是眼眸一亮。
说曹操曹操到。
相里明月跑得飞快，阻拦那些上前赶人的龟奴：“住手！”
龟奴一松手，那羸弱书生便掉在了地上。
相里明月上前将游蜉扶起来，眼眸都是喜色：“你是来找寻窈的？”
书生警惕看她：“你是谁？”
塔尖一样的高楼上，离不念蹲在瓦檐上看着游蜉被二人带进了芳华楼，抬起头来看微生瑶：“他进去了。”
她知道微生瑶故意将游蜉放走的用意。
鬼魂好找，生魂却不好找。
放出游蜉这个诱饵，寻窈恶魂出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目的。
微生瑶一双斜飞凤目望向如今风平浪静的芳华楼。
半晌，他突然轻笑一声：“唔，好浓的血腥味。”
离不念一瞬通晓了他的意思：“恶魂，已经异变了？”
“不止是异变，”微生瑶耳畔银色耳坠随风轻荡，“恐怕，已经死了不止一个人了。”
离不念努力从空气里嗅啊嗅，也没嗅到什么血腥味：“怎么相里明月她们没发现？”
微生瑶瞥她一眼，言简意赅：“邪物总是对血更敏感。”
离不念忽的想起他的能力似乎条条离不开血。
用血标记她，用血召唤不周天邪魔。
风吹过，血腥气更浓重，微生瑶唇角一勾，望向离不念一张无知无畏的脸：“要收服恶魂，恐怕没有微生羽想得那么简单。”
很明显他在幸灾乐祸，准备看戏。
微生瑶的声音被风吹淡：“如果他们在不谨慎点，恶魂恐怕会把善魂吞噬。”
“吞噬？”离不念有些不安，“吞噬之后，会发生什么？”
微生瑶顿了顿，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虽不如前夜鬼童那样，但这满楼的人应该也会死光吧。”
“满楼的人都会死？”
“不过也没什么，”微生瑶平静道，“这里头的嫖客，本就是该死之人。”
“不过这寻窈的恶魂，也没恶到哪里去啊。”他似乎十分失望，“要殉葬，这点人可不够。”
离不念心中一寒，收回视线。
“怎么，”微生瑶冰冷的指腹覆上她脖颈后念珠一样的骨头，“你觉得这些人不该死吗？”
离不念默了默，避开这个问题：“我只是想我怕死。”
“你不会死的，这世上只有我能让你死。”微生瑶浅浅微笑，薄薄的下眼睑透着淡淡的红晕，眼神势在必得，“你是我的剑，她动不了你。”
他偏过头，天真的孩童一般：“你应该对我说谢谢了。”
他高而清瘦，心情很好地蹲在她身侧，嶙峋的影子投在砖瓦上，像是不合时宜在白天出现的怪物。
“如今你要报的恩，似乎更多了。”他含笑，愉悦而温柔，“又能看戏了，真不错。”
离不念侧首就能看见他那张雌雄莫辨的美丽容颜，忽的想起一个词，蛇蝎美人。
她心中更加忌惮他几分，手指悄悄攥紧了袖袋中的咒术之书——
要想远离疯子，只能加紧修行。
正想着今夜试试念力能做到什么新的法术，忽的，底下一阵骚动。
微生瑶无聊托腮，失望道：“真是沉不住气。”
砰一声巨响，红木窗户里飞出个人形，直直往下坠，离不念骇然起身：“是微生羽！”
微生羽在空中稳住身形，右手执剑，剑嚓嚓滑过墙体，最终停在了二楼的露台。
他仰头，看见了楼顶晃荡着双脚百无聊赖的微生瑶。
微生瑶叹口气，含笑指了指底下。
就在这一刹那，墙体崩裂，微生瑶所指的地方破墙而出一只温腻的美人手。
那是极为好看的一双手，可是因为它过分的巨大，反而让人想要呕吐。
鲜红的丹蔻如血，锋利的指甲像是刀刃，碾过微生羽头顶一寸的墙面，像是要碾死一只蚂蚁。
那手的主人似乎察觉到微生羽不在此处，有些失望地叹口气。
随后，离不念听见一阵让人浑身发麻的，像是虫蚁扭动身躯，又像是骨裂不断重组的声音。
微生瑶的眼睛亮了亮，笑出声来：“有意思。”
他极愉悦地揽过离不念，二人就此从楼顶跃了下来。
离不念脚尖才离开楼顶的一瞬，便听见摧枯拉朽轰然崩塌之声，回头一看，楼宇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里头的可怖怪物。
那是以血肉之躯，盘踞在芳华楼之中的怪物。
女子蜷缩着身躯，以诡异的姿态扭曲着，占据了芳华楼的每一寸，纤长的睫羽下，是纯黑的眼瞳。
她背对着微生羽，伸出窗外的那只手，之所以没有碾断微生羽，正是因为，她的脸在蜷缩的两边膝盖中间，无法回过头，只能依靠感觉去猜测。
然而她并没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里。
她的身躯一点点如同柔软的云朵，又如同某种软体动物，缓慢地窸窸窣窣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的同时，一点点移动在芳华楼中。
她一点点，在转过自己的身体，以便正对这微生羽。
就在她一点点挪移之中，离不念和她对视了。
那张和寻窈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看得离不念心生寒意。
那不像是个人，像是一团可以任意扭曲的肉。
但她却长着人的脸，一张艳丽的美人脸。
笑起来，露出同样巨大的森森白齿。
离不念恍惚觉得，她就像是芳华楼的化身。
而她似乎对离不念没有兴趣，只是一点点困难地挪移着自己的骨血，想要正对着微生羽。
建筑物摇摇欲坠，却因为她的骨血填充，剩下一半没有倒塌。
她一点点转过身。
微生羽骇然看着这异变的邪物：“肉塔......”
像是寺庙之中高大的佛祖金身，却是可怕的贪婪于人肉的邪物。
她费劲地扭曲着，伸出窗外的手低垂着，像是失去生命一般。
扭过身子实在是太难，她便只扭头，扭得整张脸都在痉挛。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会让人想呕吐。
离不念脸色煞白，看着她头诡异得转折过去，顶破了一小半墙壁，从墙壁里露出一双纯黑色的眼睛。
眼睛锁定微生羽的同时，她发出诡异的吞咽之声，那双好像已经失去生命的肉手，从指尖长出无数双小手，渴望地向着微生羽而去。
离不念浑身发毛。
微生羽躲闪开那巨大的手，随后向着已经崩塌的另一半废墟呼唤：“明月！”
那废墟之中，相里明月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昏厥过去。
微生羽咬咬牙，起身，将相里明月捞起，随后疾退数步。
离不念心惊肉跳地看着那只手为了追到微生羽，像是面团一样伸长到了绝不可能的长度。
那回头的头颅也一点点扭回来。
又是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汩汩流动声，那颗巨大的头复位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微生羽。
随后，“噗”一声，离不念看见，那颗巨大头颅刚才转头以便眼睛观察的地方，又冒出一个肉球，堵住了墙体的缺口。
又是“噗”一声，肉球裂开，露出里头莲子一样的内容物。
那荔枝核一般黑而亮的球体在破开的肉球中转来转去。
直到和离不念对视。
离不念悚然一惊。
那不是什么肉球，那是一颗眼珠。
她一阵恶寒。
微生瑶却好像丝毫不觉得恶心，若有所思：“唔？她好像觉得你也很好吃？”
他将离不念护在身后，与那只眼球对视，仿佛在无声宣告，这是我的。
那眼球不再看离不念。
微生羽咬破指尖，衣袖中飘出一枚小纸人，他于纸人身上书写了什么，那纸人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向着城主府而去。
“找援兵了？”微生瑶挑眉，状似十分遗憾，“我这个亲属就在这里，怎么不找我求救呢？”
随后他轻轻一笑：“不过就算找我求救，我也不会帮忙的——这个肉虫，比微生羽还恶心。”
“肉塔。”离不念此时不得不感念自己前世整日泡在藏书阁里，“这东西得是生魂食了多少人肉才能长这么大？”
肉塔可以潜藏在建筑物之中，以血肉替代建筑物构造，所以被称为肉塔。
“之前只听过，鬼魂可以变成肉塔，”离不念觉得奇怪，“怎么连生魂也能变成肉塔？”
微生瑶漫不经心道：“花梨一榭城，鬼童都有，有个肉塔算什么。”
离不念一点就通：“你是说，这也是那背后之人的手笔。”
她越想觉得惊悚：“是啊，变成肉塔之后，她就一定会被诛杀，诛杀之后，真相就彻底被埋藏了。”
“到底是怎样的真相，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法掩盖？”离不念哆嗦一下。
这些世家，是真的一点没把人命当做命。
“这就是世家。”微生瑶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极淡极冷，“人命是最下贱的。”
他眼中变幻千百种念头，耳边再度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年大雪漫天。
他赤脚行走在雪地之中，看见了微生家的马车。
手中的小草人除了血，就是泥，他紧紧抱着那小草人，站在了微生家的马车前。
马夫没有停下。
马蹄践过他的腿骨，小草人被踩坏。
里头传来个冷淡的声音：“停车。”
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掀开车帘，他在剧痛之中看见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他没有认出他，车窗里投出一枚玉佩，落在雪地里，嗒一声。
“送他去医馆。”男人这样吩咐仆人。
他想唤父亲，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唤不出一句话。
直到那人身侧出现另一张孩童的脸。
微生羽的声音清脆：“好可怜的小乞丐。”
他身后又传来怯生生的小姑娘的声音：“是我们的马车，压断了他的腿。”
微生羽竖起眉毛：“车夫为什么不停下？”
冰天雪地里，微生瑶呆呆地望着温暖车厢之中的一切。
微生弥没有看他一眼。
而微生羽掀开帘子，跳出马车，微生央央跟在他身后，兄妹俩来到他面前。
微生羽对他伸出手。
他的声音温暖又残酷：“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很骄傲：“别怕，我父亲是玉京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微生家的家主，跟着我们走，你日后就不用颠沛流离地吃苦了......”
“呀，你怎么哭了？”小男孩吓一跳。
小乞丐抱着已经快散架的小草人，说不出话来。
瑶瑶被送去教坊之后逃出来了，见自己父亲的第一面是父亲的马车压断了自己的腿。
而且，整个微生家没人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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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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