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本应该已经离去的离不念和微生瑶站在相里明月和微生羽身后，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跟了上去。
离不念蹙眉望着赵管家消失之处，心中沉沉闷闷的有些难受。
微生瑶“啧”一声，挑眉望她：“你还真是多愁善感。”
离不念轻轻摇摇头：“只是觉得感动。”
“感动？”微生瑶抬步，“她不过是是因为私自打开大门放进鬼童而感到羞愧罢了。你可知，未曾解脱于羞愧罪行的鬼魂，将不得入轮回，永远在游虹边徘徊，忍受烈焰炙烤之苦。”
他嘲讽一笑：“这世上的人，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离不念不再反驳，跟上他的脚步。
她知道自己是没什么立场指责他这样的看法的，也从来不会想去指责他。
对于真正不幸的人来说，告诉他人性之美有多么珍贵美好，反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将他直接拉进阳光里反而是一种高傲的残忍，对他二次伤害的酷刑。
她也不指望能改变他。
毕竟他所经历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的。
她轻轻叹口气。
微生瑶戏谑看她：“你叹什么气？”
离不念老老实实回答道：“只是想到，事到如今，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树影簌簌，在她面容上摇晃，她温和而与世无争的一张脸让他的心如同荡进飘摇的芦苇丛中。
而她忽的哆嗦一下，未曾掀起眼帘看他，似乎从来是擦身而过之人，有些惊惶自己的失言：“抱歉。”
她没敢去看他的神色，半晌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和前头微生羽相里明月二人低声的交谈。
“这世间多得是受尽艰难困苦之人，被驱逐的苦行僧依旧信仰，而我却选择堕落。”她听见他声音带着一如平常的嘲讽和浓烈的疲倦之意，“你是和堕魔待久了，也跟着我堕落了？”
笼罩在她身上的影子离去，她这才敢抬眼，跟上他的背影，暗自祈祷他可千万别悄悄记恨她。
毕竟他说过，不需要可怜。
她懊恼地敲敲自己脑袋。
真是疯了。
她自己的命途都掌握在他手里，可怜他做什么。
离不念深吁口气，告诉自己，收起那些管别人的心，先管好自己吧。
他以前过得是真的很不好，但是她和他注定站在对立面，你死我活。
在昏暗的巷子里，微生羽手中的衔龙盘不断转动，随后，总算停在了一个方向。
相里明月有些不安：“衔龙盘怎么在转，难道寻窈已经......”
她“呸呸呸”几声，自知失言：“说不定是巷子里还有其他的鬼......”
此话一出，前方的巷中便传来惊喜而微弱的声音：“有人吗？”
“是个男子的声音。”微生羽蹙眉。
二人走到巷口，相里明月这次没等微生羽阻止，便看见了那巷中人。
那人穿着修士衣袍，显然是城主府的修士，此时落魄，一身是血，回首看见二人，眼眸一亮：“快来救人！”
二人这才看见，他身侧躺着个紧闭双眼，毫无生气的女子，女子满脸是血，看不清面容，浑身上下全是鬼童抓挠出的血洞，血洞此时已不再流血。
那修士见二人不动，忙道：“快进来，那些怪物见了人就往人肚子里钻。这姑娘被怪物所伤，但还有救，你们快来帮忙！”
微生羽手中的衔龙盘指向巷中，再也不曾转动。
相里明月了然，不忍对微生羽道：“这......”
微生瑶带着离不念坐在墙头，饶有兴味看着那巷中两人。
离不念看见那毫无生气，僵硬躺着的女子：“好像找到寻窈了。”
“还是晚了一步。”离不念眉头紧皱。
她知道，衔龙盘指向鬼魂妖物所在之处，那修士，只怕是不愿意接受女子已经死去的事实。
微生瑶瞥她一眼，唇一弯：“未必。”
那修士见微生羽和相里明月不行动，更加急切：“快进来，别让那些鬼童找到你们！”
微生羽温和声音带着慈悲怜悯：“道友，已经没有鬼童了。”
那修士恍惚一瞬：“......没有了吗？”
“是的，这一带街坊已经安全了。”微生羽俯身，拭去他脸上的鲜血。
修士回过神来：“太好了。”
他如释重负，随后专心向寻窈输送灵力，却发现灵力枯竭，便抓住微生羽衣袖道：“道友，我没有灵力了，你快救救这姑娘，她还有呼吸......”
微生羽颔首，手中捻诀，金色灵流涌入寻窈身体。
修士总算松了口气：“太好了......”
离不念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出来。
直到微生羽收回捏诀的手，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修士：“她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衣袖中飞出一道白符，上书“渡”字：“道友，她已安然无恙，请去往应当去的地方吧。”
“你在说什么？”那修士大惑不解，“什么该去......”
“这一世功德圆满，她已经救活，你执念已了，来世必定衣食无忧，安度一生。”微生羽垂眸，心生不忍，“去吧。”
那修士这才恍惚道：“我，我已经死了吗。”
离不念这才明白，原来那衔龙盘，指向的不是寻窈，而是这修士。
修士低头，望向自己腹部的血洞，怅然一笑。
是啊，鬼童之夜，他庇佑寻窈逃了一路，早就已经死了。
难怪他们怎么跑，也跑不出这盘缠百结的道路。
他早就死了，所以这姑娘这几日醒来几次，出去敲街坊的门请求收留，都不曾和他说话。
难怪他再怎么输入灵力，都没治好这姑娘的伤势。
他已经死了。
他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离不念也明白微生瑶那句“未必”是什么意思了，心生不忍。
这修士是个好人，不曾因为寻窈是青楼女子就不把她当做人命，反而以命相护。
他死后的执念，也只是要救活寻窈。
寻窈活过来，他执念已了，引渡符在微生羽指尖燃烧，修士看了看逐渐恢复呼吸的寻窈，望向微生羽，庆幸道：“幸好你们来了，多谢。”
离不念心一揪。
这世间，好人的寿命，总是不长久。
引渡符燃烧殆尽，修士的身影就此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微生羽沉默良久，而相里明月先回过神，上前将地上的寻窈扶起来，寻窈倚靠在她肩头，缓缓睁开眼睛。
相里明月大喜：“你醒了。”
然而寻窈却毫无反应，相里明月忽生不详预感，眼看微生羽手中衔龙盘一阵乱转，随后惊疑道：“羽哥哥，她的魂魄不见了！”
离不念前世看过不少书，猜测出来恐怕是因为身体将死，魂魄离体，飘去了其他地方。
现在就算是救活了寻窈的身体，没有魂魄，身体也迟早会枯竭。
而生者魂魄一旦离体，就会处于狂乱状态，会去向生前执念之处。
只有魂魄和身体结合之时，他们才能从寻窈口中得到真相。
底下的微生羽和相里明月已经决定先去芳华楼一趟。
微生羽竖起手指，念了个诀，四面八方跑出无数小纸人，憨态可掬地围绕着寻窈转圈。
微生羽垂眸道：“将她送回城主府吧，多谢。”
小纸人点点头，叽叽喳喳地将寻窈背在背上，寻窈便也变成了一枚小纸人。
小纸人们便朝着巷子外头跑。
而微生瑶手指扶着下颌，含笑道：“你来猜猜，她的魂魄会去哪里？”
离不念道：“芳华楼？”
微生瑶眯起眼睛，望着从自己脚下跑过的小纸人：“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人。”
“你是说游蜉？”离不念回过神来。
她两难地望着微生瑶：“那我们现在是先去哪里？”
微生瑶道：“自然是哪里都去。”
离不念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见他食指一抬，一旁树上便飞出几只夜鸦。
其中两只跟上微生羽和相里明月。
离不念了然：“那我们现在去闻道学堂？可是若是寻窈魂魄在芳华楼怎么办？”
微生瑶半点也不着急，跟着小纸人往前走。
离不念便明白他的算盘了。
果不其然，等到走出这巷子，微生瑶头顶的夜鸦嘶哑鸣叫一声，倏忽自空中喷出一道火流，地上的小纸人便被烧成了灰，只剩下寻窈的纸人，变成了原本的模样。
微生瑶将寻窈的身体推向离不念。
离不念手足无措扶住寻窈，忍不住想，这人真狡猾。
告诉微生羽自己先走一步，其实一直跟在微生羽后面，降低微生羽的戒心，微生羽完全是被他当枪使了。
不清楚寻窈魂魄在芳华楼还是闻道学堂，就先把寻窈的身体抢了，这样就算寻窈的魂魄被微生羽找到了，微生羽还照样要找他拿回寻窈身体。
而微生羽只要带着寻窈魂魄来找他，寻窈的魂魄妥妥也是微生瑶的了。
离不念吃力地扶着寻窈：“你不是说让微生羽自己去找真相吗？”
“是啊，所以我只是帮他保管罢了，”他语声轻快，带着嫌弃，“可是将身体送到城主府这种愚蠢的决定.......啧。”
离不念恍然大悟。
是啊，微生羽虽然开始警惕城主府的人，可是他太干净了，还是一点都不清楚恶人能恶到什么地步。
就算不是城主夫人动手，如果城主府真的有人帮助鬼童之事的始作俑者，把寻窈的身体毁坏了，他们就永远找不到真相了。
离不念扶着寻窈跟在微生瑶身后。寻窈的身体魂魄离体，相当于痴傻状态，但是幸好能跑能走，否则离不念还真带不动她。
出了巷口，离不念实在累极了，便试探微生瑶：“我们这样走过去，天都黑了。”
微生瑶似笑非笑看她：“你想怎么过去？”
“你的夜鸦......”离不念方才说出这四个字。
微生瑶便惊诧道：“你不怕被发现吗？”
离不念：这个戏精！
见他一脸无辜，离不念便道：“微生羽又不在。”
“哦，”微生瑶拖长了声调，昳丽眉眼之间俱是笑意，“你不怕被打落下来吗？”
离不念心想这人怎么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索性破罐子破摔：“那就走路吧。”
微生瑶笑得乐不可支，眼泪都要笑出来。
离不念轻声道：“疯子。”
微生瑶听见，也并未发作，反倒像是总算合了他心意：“总算说出来了，你可真能忍。”
话虽如此，一声响指清脆，离不念和寻窈便被托了起来。
离不念等半天没等到落在夜鸦的背上，却见他抓住自己的衣带，牵着半空中漂浮的自己。
他回眸，笑眼弯弯，像是顽劣孩童：“不必言谢。”
就这样，他在夜鸦背上，牵着她的衣带，像放风筝似的，心情十分愉悦地往闻道学堂飞去。
离不念十分震惊这人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种折磨人的方式，忍住骂人的想法，反正他刚愎自用，听不进去任何话。
很快，二人到达了村庄。
村前，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口中念念有词，站在写着村名的石碑前。
二人走进一看，才发现她竟然是拿着刻刀，像是怀着极大的恨意，将石碑上的字划了一道又一道。
她回过头来，离不念和她对视，被她眼中浓烈的怨愤吓得后退一步。
那妇人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不知是哭是笑：“蜉蝣村，蜉蝣村......山神大人为何不庇护......”
妇人便这样浑浑噩噩地朝着村外走：“我的双儿，娘这就来陪你......”
离不念下意识想阻拦她，抓住她臂膀，却被那妇人推开，那妇人手中的刻刀划破她手臂。
离不念吃痛收回手，那妇人已经不知道去何处了。
“多管闲事。”微生瑶见她手臂上伤痕。
“她要去寻死，我怎能不管。”离不念蹙眉。
“她不会寻死的。”微生瑶抓住她手臂，冰冷指腹拂过她伤痕，伤痕便愈合了，“世人最是惜命，只不过死了孩子罢了，她怎会寻死？”
离不念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然还时不时把他当做正常人。
“情字，最为虚伪。”微生瑶轻笑一声，“到头来，所有人都只想着自己。”
离不念道：“母子之情最为纯粹......”
微生瑶冷笑一声：“如若给她两个选择，一个是为了孩子去死，一个是杀了孩子，自己活下来，你觉得她会如何选？”
这样**血淋淋的问题，冷酷无情的猜想。离不念道：“你......”
微生瑶松开抓住她臂膀的手，语声变冷：“难道不是吗，你难道会为了别人去死？”
离不念没能忍住：“为何不会？”
“如若以我命相换，我宁愿我死，我母亲活下来。”
微生瑶脸色变差，一双眼睛再度变得阴郁：“虚伪。”
离不念忽的发现，二人一旦提及母子之情，总会都难以自控。
离不念不再和他争辩，毕竟人人所经历的事情不同，自然和旁人看法不同。她幸福地度过了少年时期，不能认为别人和她一样和母亲关系融洽。
她低声道：“抱歉。”
微生瑶莫名觉得自己总是在对她心生厌恶的时候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她总是这样柔软，就好像能共情世间万事万物，总是这样体贴，似乎永远不会为恶念侵蚀。
明明这样惜命，却选择坠落在鬼童的怀抱之中，明明这样爱惜自己，同时却又说愿意为别人死。
这样柔弱的身躯，偏偏有着无法被掌控的执拗和顽强，实在是——令人厌恶。
微生瑶忽的对她的性子深恶痛绝。
离不念也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拿不准他到底又因为什么生气，不再多言。
她俯身，去看刚才被划破的石碑，这一次，离不念才看清楚这村庄叫什么名字。
“蜉蝣村。”真是个奇特的名字。
她俯身望向那块石碑，想到：“你说游蜉是大妖，大妖甘居此处，应当是和这村子有些渊源吧。”
微生瑶抱臂，耸肩无辜道：“我怎么知道。”
他一双眼睛明澈又无辜，带着笑意，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方才的争吵影响。
离不念轻声嘀咕：“你这么一说，看来一定有些渊源了。”
微生瑶正要抬步往村中走，却被离不念拉住了衣袖：“如果寻窈真是这村里长大的，那我们这样贸然带着她进去，似乎不太好。”
微生瑶挑眉：“有何不好？她现在这副模样，未必有人认得出她。”
离不念轻轻摇摇头：“还是将她变成小纸人吧，她一身血污的回家来，醒来之后，应该心中会难过。”
微生瑶默了默，随后嗤笑道：“你现在的要求倒是越来越多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寻窈变作了小纸人的模样。
小纸人飘飘荡荡从空中落下，被离不念小心翼翼地接住，放进了香囊里。
她并不是平白无故说这番话，而是在即将进入村落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寻窈微弱的念力。
这念力复杂，带着羞愧，带着恨意，带着无奈，带着浓烈的伤心，但最强的，还是思念。
离不念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才有这样复杂的感受，只是决定照顾她的感受。
她想，寻窈是个可怜人。
二人一路走进村道，才发现满村都挂着白灯笼。
离不念想起，这一村的孩子，都死去了。
她不由地心情有些沉重。
“怎么，又想哭了？”微生瑶的声音在耳侧。
离不念摇摇头，答道：“没有想哭，只是在想，一定要找到那个凶手才对。”
微生瑶看着她黑润的眼睛注视这这些白灯笼，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比起微生羽，他似乎快要更恨她，至少在此刻，他忽然对她涌生出阴暗的恨意。
想将她所喜爱的事物尽数摧毁，看她哭，看她恨自己的眼神，等着她手染鲜血，想把他杀死的样子。
将她拽进深渊，让她和自己一样痛苦。
他忽然想到一个极好的，等他杀光微生家所有人，便用她铸成的剑自刎。
离不念察觉到他心情忽的好转起来，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她松口气。
只要不一天到晚想着杀人便是最好的。
是没想着杀人，只是想着被杀。
瑶瑶：她杀我，好浪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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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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