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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顺毛捋

离不念决定将微生瑶也拉下水。

反正,他其实也是要救这些人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那就让她来“强迫”他。

她已经许久没有用过最初始的言灵诅咒了。

离不念也一直收敛着这个,没在微生瑶面前用,毕竟二人初见,微生瑶之所以跪下,就是因为她的言灵诅咒。

可这时候管不了这么多了。

离不念闭上眼睛,默念:“微生瑶,掉下来。微生瑶,掉下来。”

半晌,微生瑶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微生羽虽然把控到了节奏,保证了没有人再被吃掉,可是大家不断受伤,最终,能够攻击肉塔的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离不念心急如焚。

微生瑶不知道这蠢兔子站在原地念念有词什么。

他心想,也是时候把她捞上来了,如若她被吓死了,可找不到这么好玩的......

忽的,微生瑶脚下一空。

他诧异地望向自己脚下突然消失的楼宇,随后,朝着离不念的方向坠落下去。

而离不念也腾空而起,向着微生瑶的方向飞去。

离不念瞳孔地震,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她咒力不够,需要额外补充一下物理距离吗?

眼看微生瑶离自己越来越近,离不念叫苦不迭,颇有一种飞向自己的死亡的错觉。

二人之间,如同有无形吸力,将彼此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终于,离不念撞进微生瑶怀中。

青年错愕地看见自己怀中的少女,日光之中,她抬起一双黑润眼睛,无畏无惧,甚至带着一分目的达成的惊喜——好似他是救世英雄一般。

令他恍惚想起初见那夜,他提着左临渊滴滴答答鲜血的头颅,剑尖挑起那红盖头。飘飞的红盖头下,她一双眼睛里也同样没有惧怕,看见左临渊的头颅时就好像他挽救了她倾颓的人生。

一如现在,分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这场灾厄的罪魁祸首,她却用这样的惊喜的目光看着他。

微生瑶下意识避开这样纯澈的目光。

离不念鼻子都被撞得通红,第一句话便是:“你会不会血咒?”

微生瑶却没有说话,她看见他剔透的眸子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这里就只有你能行了,”离不念小心措辞,“你能不能,试一试?”

下一秒,他的手指便揽她腰,二人乘着烈烈的风坠落。

修士们错愕抬头,看着正午光芒之中,如同神祇般降落的二人。

巨大的肉身妖物面前,二人却渺小得像是沙尘。

微生羽愕然看着微生瑶落在自己身侧:“离姑娘......”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唤微生瑶。

离不念落地,抬头看微生瑶,却发现他方才的失神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他垂下一双冰冷又缱绻的眸子:“新娘子,你欠我的越来越多了。”

随后,他抬起手,指链垂落,如同水滴钟摆,那滴浓红的心头血,便在他指尖飞旋,随后,化作了一枚真正的石头。而微生瑶的玄色魔气,围绕着心头血,合二为一,融为箭矢。

微生瑶眼瞳化为浓烈猩红,扬手之间,魔气盘旋,化为黑金长弓,他含笑的声音就在离不念耳侧:“这就是血咒——看好了。”

弓紧绷拉满,箭矢破空,朝着肉塔飞去。

肉塔嘶吼一声,奈何那血咒箭矢已经深入体内,只能狂怒翻腾游走在残垣断壁之中。

他的黑发伴随箭矢的劲风飘飞起来,露出清狂桀骜的侧脸,一双赤红眼眸里,只有势在必得。

离不念心头一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这样强大,她还需要努力,否则真的无法从他手中逃出来。

在这样悍然一箭之下,微生羽心中复杂,不禁看微生瑶一眼,随后极快地一声令下:“结阵,攻!”

微生瑶就这样站在他身侧,手中的长弓已经消失,眼瞳的红色却未曾褪去,只抱臂冷然看着兄长向着肉塔而去的背影。

兄弟二人,一人青竹白鹤一般雪白,一人妖异浓烈的殷红,泾渭分明,似此生不应有任何交集的两界人。

离不念忽的望向他的银色十字耳坠上的红石榴石。

他耳坠上的东西,怎么和心头血这么像.......

如果是心头血,那又是谁的?

谁敢把自己的心头血,交给一个会血咒的人......

血咒一出,地面升腾出苍青色焰火,摇曳如万鬼悲歌,连同修士的金色符箓,向着那肉塔而去。

符纸盘旋着,围绕如转经筒,将重伤的肉塔困在其中。

肉塔发出一阵悲鸣。

离不念总算从她脸上看到了人类的表情。

太过像人类,让她头皮发麻,心生恐惧的同时,

心也猛地一颤。

肉塔,在哭。

或者说,寻窈在哭。

像是孩童在询问唯一可问的世界,她哭泣着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呢?

微生羽于心不忍地蹙了蹙眉,但是没有放缓手中的动作。

肉塔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她不能活。

离不念却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吃这么多人。

此刻,寻窈的念力之强,寻到了离不念的所在之处,仿佛寻求庇护。

那浓烈念力之中的情绪,一瞬如同炸裂的星河陨石,在离不念心中投射出千疮百孔的冤屈和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我日日被这世间蚕食,被男人分肉,我却不能吞噬他们这些罪魁祸首?

离不念哆嗦一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满心只有悲凉。

她忽的明白了,寻窈不是因为鬼童死的,而是日复一日被世间蚕食,只剩下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困住了挣扎的灵魂。

最终,她解脱在了鬼童手中。

她心怀对世间的善意,善意的那一部分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游蜉身边。但善意,不能抹杀她受到的伤害,所以,被分食而死的少女,回到了宴席之中,吃掉了过去吃掉自己的人,从他们的身上,拿回了自己的血肉。

离不念抬头,看见微生瑶垂下的眸中掠过的思绪。

那默哀一般,见到同类死去的困兽的眼神。

那怀念某个人,却不愿回忆的眼神。

离不念问道:“你在想什么?”

微生瑶没有看她,轻笑一声,眼中的情绪一瞬消失不见:“一个故人罢了。”

他艳烈的眉目,此时却像是火焰烧尽之后,飘飘摇摇,寻不到归处,只能向着夜色飞去的火星,是即将熄灭的,湮没在夜色之中,极为不祥的最后的荼蘼。

离不念眉心一跳,仿佛看见巨大阴影笼罩在他身后,要将他彻底自这凡间拽入无间地狱。

离不念温凉的手指覆盖在他虎口上:“你受伤了。”

那长弓上燃烧着火焰,烧伤了他的手掌,血肉模糊。

他也终于因这一声呼唤从不知何处的黑暗泅游回到了人间。

他看见离不念眉宇之间的歉意。

“抱歉。”她拧紧眉,“我不知道用这个你会受伤。”

微生瑶却嘲讽一笑,收回了手掌:“很快就好的伤口罢了。”

果不其然,他强悍的自愈能力,让血迅速止息,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痕。

只是这一点伤口便如此大惊小怪,她若是见到无妄深渊之中的他,恐怕会被吓得哆哆嗦嗦掉眼泪说不出话来吧。

毕竟,在黑暗的无妄深渊之中,五感之中的视觉已经无法发挥功效,唯一的声音,他所能听见的声音,就是那些魔兽喘息着吞噬他血肉的声音,唯一的感觉,只有被吞噬的疼痛,和自己的身体自然而然求生自愈的复生痛。

可是他是死不了的。

它们一边贪婪地吞咽着,他一边源源不断地复生着。

这是最了解他的人给他的惩罚。

修魔骨之人,只要不是一击必杀,无论受再重的上,都会活下去,不断修复自己。

你不是修魔骨吗?左临渊对他说,那你就一直活下去吧。

微生瑶想到这里,忽的低头笑了一声。

这便是最信任之人,教给他的道理。

这笑声之中,离不念不知为何听出了无尽的苍凉,于是她说出了后半句想说却犹豫的话:“可是就算这么快就能长好,你也的确因为我刚刚的请求受了伤,抱歉。”

他半是暗红半是常态的眼眸,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乎根本没听懂她的意思。

因这异样的模样,离不念恍惚有一种,他像是初生于人世的半妖半人,不懂得任何世俗道理,也无法与他沟通之感。

她忽的极为沮丧道:“你不会痛的吗?”

她没等他回答,似乎也觉得他不会回答。

看着她迅速转身后的背影,微生瑶怔了怔,唇线紧绷。

而肉塔已经一点点崩塌,最终,露出了里头的少女。

少女抱紧双腿,浑身**,满身伤痕。

她紧闭着眼睛,面色灰败厌倦,似乎不愿再看这世间一眼。

一枚赤金色箭矢正插在她脊背上,受伤的脊背流出透明的鲜血。

游蜉第一个飞过去:“寻窈!”

在场的修士,因她浑身不着一缕,默然瞥开了眼睛。

而她的脚下,生长出了一棵小小的触须,向着离不念而来。

随后,轻轻的“啪嗒”一声,那触须之上开出了一朵青色的莲花。

寻窈睁开眼睛,哀愁的眸子望着离不念:“求你帮帮我。”

游蜉浑身一震,随后警惕地看着离不念,见离不念没有靠近,又央求一般看着寻窈:“寻窈,我们回家好不好?”

寻窈对游蜉露出个笑,怀念地透过他看见那片自由的山林。

她的指尖一点点透明:“游蜉,多谢你......可是,我现在回不去了。”

半透明的手指落在游蜉眉眼上,她在他眉心落下一吻:“谢谢你,游蜉,我们是最好的友人,不是吗?”

游蜉颤抖着,一双毫无人气的属于精灵的眼眸通红,一滴清澈的浅碧色的泪水,顺着他脸颊滴落,落地生莲一般,溅出满地的苍翠绮丽,二人如身处花岛之中,与世隔绝。

血杀咒一点点发挥着作用。

他的口角也渗出鲜血,颤抖地抱着寻窈。

寻窈的身体变得更加透明,在水晶般的澄澈和黑曜石般的黑暗中不断变幻。

离不念闭上眼睛。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血咒射中时,善魂恶魂沦为一体。

寻窈给游蜉擦拭唇角的血,哽咽出声:“对不起,对不起......”

游蜉却摇摇头,苍白的脸上,竟是带着笑意的:“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那年,初生的山神被人打伤,藏匿在草丛之中。

砍柴的小姑娘看见受伤的精灵,吓了一跳。

他生得这样美,透明的双翼,浅碧色的眼瞳,雪白的长发,是山野葱翠中孕育出的万灵之灵。

“原来父亲说的是真的,山上真的有山神啊。”她非但不害怕,还对上精灵那双纯粹的眼睛,“山神大人,我怎样才能救你?”

她将她的心头血喂给了他,眉眼弯弯:“山神大人,我救了你,作为报答,你当我的术神,一辈子守护我好不好?”

天色一点点阴沉下去,他的寿命本应该就此终止,却永远被停在了那一刻。

于是他去山下寻她,却得知了她家中弟弟生了病,她已经被卖掉的消息。

他找了她很久,找到他的妖力几乎退化为零。

最终,他看见高高芳华楼中亭台,轻纱飞舞,露出她一双低垂眉眼.月笼寒霜,她已然不是过去山野中小姑娘的模样。

她手指拂过琵琶,抬眼看着他的一瞬间,他认出了她。

他不知道芳华楼是个什么地方,只感觉她很悲伤。

他偷偷翻墙进来,才和她说上一句话。

她毫不意外他忽然翻墙出现,却没能认出他。

他也不气馁,只说他要带她离开,她笑了笑,告诉他,他没有那么多的钱。

他不明白,离开这里和钱有什么关系,双腿长在人身上,走不走,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可她摇摇头,对他笑:“进了这里,我就永远逃不出去了。”

他茫然问道,那他应当怎样报答她?

她笑起来的样子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却带着他看不懂的哀伤。

她似乎是开玩笑一般道:“很多人想赎我走,你得让我看见你的诚意,我才愿意和你走。”

她让他把在村中建一间学堂,分明是让他帮忙,却将妆奁里的珠宝尽数送给他去建学堂,她告诉他,这是她唯一的心愿,若是想报答她,便听从她的话。

他照做了,蜉蝣妖得天独厚的天赋让他熟记所有诗词论语,教给那些稚童,虽然他其实并不懂得那些字句的意思。

后来他学会了如何在这人世间赚钱,便按照她的规矩攒钱时常去见她一面,告诉她,他已经建了学堂,告诉她,可惜村中并不是每户人家都愿意将孩子送来念书。

她看着他,露出个好看的笑,眼睫一闪,却有一滴泪掉下来:“现在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他听不懂她说的,就像听不懂她曾说的就算出去了,心也永远被困在这座华丽楼宇之中的意思。

他只默默攒钱,攒钱见她一面,攒钱赎她出来。

再后来,他很难再见到她一面,听闻她被一个富商带在身边,那富商说要将她赎走。

蜉蝣妖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他没有再心痛。

他不明白,为何看见她哭,自己会难过,看见她笑,他也会难过。

或许人类的笑容和眼泪一样,对妖都是可怕的无声咒语,否则他怎么会一面难过,一面却又想她多笑笑。

她跟着富商,身上再没有淤青伤痕,不会痛的时候反而笑,吃到好吃的糕点的时候反而哭,这样就很好。

应当笑的时候能够笑,想哭的时候可以哭,这就很好。

而他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形容枯槁,瑟瑟发抖地抓住他的手,流着眼泪跪在他面前,说她不想死,求他帮帮她。

他问,他可以帮什么。

她嘴唇都在颤抖,却艰难地吐字:“你学堂里,有很多孩子不是吗?”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想看看他们。”

这当然是可以的,他告诉她,他早就告诉孩子们,学堂是一个姐姐出钱修的,孩子们早就想见她啦。

“......是吗?”她眼睫一闪,一滴眼泪落下,“真好。”

他皱了皱眉,觉得人类总说违心话。

而后,他依言将孩子们带到了她指定的地方。

谁知道那些孩子再也没有回来。

他再去芳华楼找她,他们说她疯了,不见了。

游蜉猛地战栗一下,随后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寻窈哭着替他拭去,他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是她一如当年的脸。

游蜉摇摇头,艰难道:“别哭。”

寻窈怔了怔,随后大滴大滴眼泪落在他面庞,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是我害了孩子们。”寻窈哽咽道,“是我害了你。”

游蜉轻轻摇摇头,一双清澈不染凡尘的眼眸轻轻闭上。

他握住她手指的手轻轻垂在地面,化为细碎星尘,随风而去。

原本只有一天生命的蜉蝣,总算在多年后消失在了世间。

二人身侧繁华的花洲,弹指枯萎,化为沙砾,乘风散去。

她轻轻抬手,似喜似悲,接住了空中飘来的一枚绿色的茧。

等到将茧握在手中,她才半哭半笑道:“太好了.......”

你还能活着。

少女的魂魄逐渐变得更加透明。

她乞求一般望向离不念:“我的身体在你那里,是吗?”

离不念朝着她走去,俯身蹲在她身边,摊开掌心,一朵青莲在她掌心,缓缓绽放,莲心之中,正是她紧闭双眼的身躯。

那是伤痕累累的身体,身着褴褛的藕荷色衣裙,发髻松散,却还能辨别出是芳华楼的手笔。

寻窈怔了怔,随后释怀一笑:“你是莲心。”

“你们莲心,性情纯澈,都不会骗人。”她道,“能不能,帮我最后一个忙?”

“我不想以我现在的模样死去。”她眼泪大滴大滴坠落,“你帮帮我,好不好?”

离不念点头:“我会的。”

微生羽似有想问的,却不转身注视浑身赤/裸的寻窈,最终没有问。

离不念察觉到,随后褪去自己的外衫,只剩下一身雪白中衣,将外衫罩在寻窈身上。

寻窈愣住,看着她柔和的眉眼,再度泪如雨下。

“谢谢你,谢谢你.......”她泣不成声。

许多人只脱去她的衣裳,只有她和游蜉,为她遮住了赤/裸的身躯。

“我会带你的身体回到你的故乡。”离不念拭去她的泪水,“别怕,我会拆去你的发髻,褪去你身上的衣物,换上新的,你喜欢什么颜色?”

寻窈痴痴看她,随后答道:“像梨花一样的颜色。”

花梨一榭城中,唯一的那样雪白的,不受玷污的,何处来就从何处归去的颜色。

离不念郑重点点头:“好。”

“我们还有事情想要问你——这些事情只有你知晓答案。”离不念问她,“可以问吗?”

寻窈带着笑和泪颔首,透明的身体,已经逐渐要彻底消失。

离不念唤微生羽的名字:“微生公子,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寻窈不再是衣不蔽体,他也不用再遵守君子礼法。

他极快地避开离不念只着了中衣的身影,也没敢直视寻窈:“寻窈姑娘,我想问问,你可知晓,是谁需要那么多的童稚之血?”

寻窈手指颤了颤,怔怔看着他,像是笑又像是哭:“你是,微生公子?”

“上天戏弄,竟然是你,亲手揭开真相。”

微生羽心一沉,已然知晓了答案。

真的是微生家。

他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眸的一瞬,眼底已然清明,只有坚定。

如果是微生家的人犯下如此罪孽,他也会大义灭亲,清理门户。

这么多人死在他面前,他无法宽恕。

寻窈的意识一点点涣散,她将手指张开,望着那枚茧,神情恍惚。

那年春寒料峭,她初入芳华楼,书生分明是偷偷爬墙而来,却隔着屏风,没有再靠近一步,远远问她愿不愿意跟她走。

寻窈对离不念道:“他是山神,你将他放回山中,他还能重生。是我自私,希望他陪在我身边,所以没有告诉他,蜉蝣妖不止有一日寿命,而是日日化茧重生,遇到我之后,他再没化茧,应当很痛。”

她总说痛。

游蜉希望她不会痛。

身为妓女,一身是伤,染上脏病,已经是常态了。

夏日里,伤口溃烂时她时常会哭。

可他攒上许久钱进来看她,却连给她擦完药的时间都不够。

他一遍遍说,她只是生病了。

脏的不是她。

那时候寻窈看着他的脸,比自己疼的时候,甚至还要难过许多。

寻窈叹口气,将掌心的茧交给了离不念。

离不念小心翼翼捧着茧。

寻窈道:“我曾怕他化茧之后忘了我,如今也好,他最好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冬日里,正是外头的新年,她苍白着脸,腰间束着根红色广带,赤着脚站在雪堆里。

她能感受到自己肚腹里那个不应当来的生命。

它分明是个隔着肚皮就能杀死的小可怜,但也是能杀了她的可怕东西。

他来了,也没问她在做什么,只是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给她穿,赤脚站在雪地里问她冷不冷。

血涟涟染红了雪地,她忽的流泪了。

幸好外头的鞭炮声响起,只消一串鞭炮,就没有人能听见她们在哭。

他问她疼不疼。

她跪在雪地上,痛得蜷曲身体,恍惚之中,只听见他不断说对不起。

第五年的时候,她已不再是那个寄希望于离开芳华楼的小姑娘。

他却还是时常来,给她汇报自己存了多少钱,就算她已经不想听那些无用的东西。

五年来,有书生将家传宝玉交给她,让她等他。有富商说要赎她回家做如夫人。

当然这些全都没有下文。

所以这些宝玉妆奁里的琳琅,她全给了他让他多办学堂。

后来,她遇到了杜逢春。

杜逢春不似之前的恩客暴虐,唯好色,她便长久跟随他身边,却未曾想到无意听见杜逢春的秘密,惹来杀身之祸,她跪在地上,想起他说需要孩童的血,便哭着求饶,说自己可以帮他找很多血。

她早已经不是当初等着父亲母亲来救她回家的小丫头了。

父亲曾说修士应庇护天下寒弱,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资助那些孩子上学,那些孩子只用付出一点点血——

一点点血,就可以救她的命。

她甚至不敢深想,真的只要那么一点点血吗?

说是疯了,不如说是她在逃避这必然的事实。

她害死了他们。

寻窈闭上眼睛,对离不念道:“我杀业深重,有人能将我变成刚才的怪物,就能再将我变为厉鬼。善恶分两半也罢,求你尽数抹杀我。”

“哪怕是善?”离不念轻声接过她的话。

寻窈家没流放之前,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知晓这么多有关莲心的事。

寻窈十分痛苦:“世间善恶,不由人做主,我怕我死后,一样成为妖邪。”

她已经在消散的边缘,抓住离不念的手:“求你。”

离不念沉默片刻,随后道:“我只能试试,不一定能行。”

寻窈将手放在她掌心,忽的,回头对微生羽道:“微生公子!”

她眼中含泪:“我将我所有的记忆作为交换,求您帮我。”

“帮我找一找我的弟弟,我知道我父母已经去世了,如果我弟弟还活着,请你告诉他,姐姐被卖去了很好很好的人家,已经嫁人了。”

背着柴火回家的小姑娘,熟练地开始生火。

夜色降临,隔着窗户,她看见烛火摇晃,听见母亲的哭声,父亲的叹息。

她睡不着。

大夫说,阿弟的病很重。

他们家四个人分一碗面。

她的面下头,卧着个鸡蛋。

母亲流着眼泪,坐在门槛上哭泣,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明白自己能救阿弟,坐在阿弟床边,看着阿弟枯黄的脸,心里很平静。

弟弟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唤她阿姐。

她把鸡蛋卧在了阿弟碗里,告诉他:“阿姐要去很远的地方一趟,你要照顾好阿娘。”

弟弟不愿意吃鸡蛋,看着她,无意识地哭,不要她走。

“别哭,”她拭去他面颊上的泪水,笑着告诉他,“阿姐是去给你找药,换来药,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真的吗?”阿弟泪眼朦胧地问。

“真的,你吃了鸡蛋,睡一觉,阿姐就回来了。”她额头抵着他额头。

他注视着姐姐的背影,走入了清晨的熹微光芒之中,乖乖等着她回来。

他的太阳得以一日日升起,可是阿姐的太阳却没能再升起。

日光下,寻窈的魂魄被炙烤着,她抬起头,最后望了望坍塌芳华楼之上的日光,笑了笑。

她笑出声来,随后厉声道:“微生家害我蜉蝣村百余名孩童,以童子血饲育妖物,天理昭彰,报应来往,作恶之人,天弃地焚,永入畜生道,哈哈哈哈哈哈.......”

就这样,她彻底消失在了世间。

离不念后背鸡皮疙瘩窜起,下意识抬头去看微生羽,却看见微生羽表情更加灰败。

在场修士遍体鳞伤,俱不说话。

而寻窈的记忆化为一朵莲丹,穿过灰烬,来到了离不念掌心。

离不念将它交给了微生羽。

微生羽接过那莲丹,将它捏碎。

离不念这才知晓,这记忆之中,竟还包括游蜉的。

游蜉的记忆从最初受重伤遇到寻窈的时候开始。

打伤游蜉的人,腰间正系着一枚微生家的腰牌。

游蜉逃脱了那人的追杀,倒在草丛中,这才遇到了寻窈。

而寻窈的记忆,从游虹间的押送开始。

母亲失神地一遍遍反驳,他们不是临阵脱逃,是有人暗害。

父亲怒吼着想要挣脱枷锁,却只能痛苦地咆哮抱着头颅。

他低声嘶吼:“无辜的,我是无辜的......我没有临阵脱逃......”

他发疯一般对着囚车之外的人撕心裂肺道:“不是的,有人问想要微生弥死!是他故意害我们无法驰援!”

“微生弥重伤失踪,必定也是他的手笔!”

“有没有人听我说话!”

“我是无辜的!”

血泪控诉之中,押送者的面容上只有轻蔑。

他对歇斯底里的囚犯道:“微生弥早已经喂了无妄深渊底下那个邪物,现在的玉京十二城,已经轮不到微生弥说的算了。”

微生羽指尖轻颤。

离不念下意识去看微生瑶,却发现微生瑶面无表情。

离不念本以为他至少会笑几声,可他却没有。

没有大仇得报的爽快,只有平静。

她倏忽间觉得,他似乎从未恨过微生羽。

微生羽将莲丹攥进掌心,封存了这些记忆,唇角都在颤抖,最终也只是对修士们吩咐:“回城主府。”

修士们都一言不发,跟在了他身后。

微生羽疲倦对微生瑶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吗?”

微生瑶眼眸一弯,总算露出了点离不念熟悉的神情。

“是啊,”他喟叹般道,“这就是我想让你看见的,你所守护的微生家。”

“你所执念相信的微生家。”

他露出个恶意的笑:“孕育出我这样的堕魔的,微生家。”

他话语如刀刃,出口,微生羽的面容便彻底苍白。

可离不念莫名觉得,这些话语是双刃剑,不仅伤人,也伤了微生瑶自己。

她打断了二人对话:“别说了。”

微生瑶闭嘴,垂下眼眸,看着她雪白的侧脸。

她带着歉意望向微生羽:“微生公子,你快回去吧,明月和伤者的伤势都需要及时治疗。”

她拉过微生瑶的手,对着那已经几乎完全痊愈的烧伤一本正经道:“你也需要治疗,我们得快点,不然......”

“不然伤口就彻底愈合了?”微生瑶戏谑。

离不念已经不再如同之前那样被他嘲讽就会脸红,她点点头:“你的伤严重,我回去给你上上药,我们走吧。”

倒也奇怪,微生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用右手覆盖住了她的双眼。

烧伤的疤痕让她下意识眨了眨眼。

纤长柔软的眼睫挠着掌心的伤口,微生瑶莫名觉得,掌心开出了一朵花。

等他撤开手,二人已经到达了之前休息的客栈房间。

离不念松口气。

“你怕我吃了微生羽不成?”青年带着笑意叹口气,“这么着急让我回来?”

离不念摇摇头:“没有。”

“那是为什么?”他挑眉。

她知道他不喜欢听人撒谎。

于是她老老实实道:“我看你好像不想再待在那里了。”

对方的神色猛地一沉,冷笑道:“哦?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让我回来的时候,是因为怕微生羽崩溃走火入魔,还是因为.......”

他语气危险,但她已经把握了大半他的脾气,于是顺毛捋道:“因为我也不想待在那里,就想我们一起回来。”

他靠她很近的眼眸一瞬如同漩涡深海,随后,他冷哼一声坐下去,后仰着头,闭上眼睛。

离不念看着他一张笑时昳丽甜蜜的美人面,心中想起了自己年幼时村中的野猫,也是这样,分明靠近她要讨吃食,却在她抚摸它时惊乍乍地挠她一把。

她刚想复盘方才从寻窈那里得来的念力,便听见微生瑶悠哉道:“走什么,不是要给我上药?现在就给我上药吧。”

傲娇猫猫:允许你摸本座一把。诶?你怎么走了?

晚好呀,总算又可以和你们聊天了,上完夹子咯。之前还一直担心上夹子聊天影响读者观感来着,还是忍不住聊了一点点但不太多,嘿嘿。之后更新应该都是12点,21点这俩时间,如果我当天有时间三更会放在下午六点的。这张也发红包,记得留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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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顺毛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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