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念没想到他真将这话听进了心里，有几分茫然地眨了眨眼。
微生瑶见她这神情，脸色又不好看起来，嘲讽道：“怎么，要等到下次么？”
离不念怔了怔，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能说出：“不要再有下次是最好的。”
他似乎总是说些不祥的话。
微生瑶轻笑，浓长眼睫的阴影遮挡住眼眸，在烛火摇晃中，耳侧的耳坠轻轻摇晃。
他懒洋洋道：“好啊。”
离不念却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你是真的不希望我受伤吗？”他却又这样问道。
她眼睫不安地眨了眨。
他像是读懂她心中所想，轻哼一声：“也是，我死了对你而言更好，我又何必问这个问题。”
离不念却轻声道：“如若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想你死。”
自从被他劫持来到花梨一榭城之后，她窥探到了他的过去的影子。
除了左临渊，她从未想过让一个人死。
自从他杀了左临渊之后，她心中最大的愿望，不是杀了谁，而是自己怎样才能过得好。
而且她能感受到，他并非他表现得那样坏。
甚至更像是被过往的境遇逼成了疯子。
“给你讲个恐怖的故事，新娘子。”他眯起眼睛，像是只狐狸，“你如今说了这句话，如果我以后被人杀死了，想着这句话或许都能活过来来找你。”
离不念觉得这话甚是瘆人。
他笑意更深，像是鸩毒甜酒：“玩笑罢了，真被吓住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到，或许真有可能。毕竟他不会轻易死去，在无妄深渊的时候，因为恨意坚持下来，日后濒死的时候，说不定也因为世间有个人不想杀他而活过来——
他摇了摇头，笑出了声。
不太可能。只是有些可笑。
他只为仇恨活着，不为自己活着，更不为某个人活着。
忽的，离不念回过神来：“糟了，说了要带寻窈回家的。”
微生瑶岿然不动，目光落在自己指链上，似在欣赏。
果然，她凑近，商量道：“微生瑶，我们现在出发去蜉蝣村可以吗？”
他掀起眼帘看她，慵懒道：“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敢和我提要求了。”
离不念垂眸，想了想：“好吧。”
然而下一秒，他起身道：“走吧。”
离不念又拽住他衣摆。
他耐心回过头去看她：“怎么？”
“寻窈说了，不想以现在这样的模样回去。”她小心翼翼道，“我们给她买一身新衣服吧。”
微生瑶目光锁定在她低垂的眼睫上，不知为何心情很好：“行啊，你有钱吗？”
离不念顿了顿，为难道：“没有。”
他便又一屁股坐下去：“哦，那怎么去？”
“你可以借我一点钱吗？”她大着胆子商量。
微生瑶觉得好笑。
她向他这样的堕魔，借钱行善事。
“凭什么？”他挑眉，“我已经够听你话了。”
她莹润手指纤细，将他衣摆都揉皱了。
她想了想，道：“我以后都会还给你的。”
“你说了你要报恩，现在还欠我钱，”他眼眸中带着兴味的笑意，“看来我就算死，也得拉上你陪葬了。”
离不念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什么死不死的。”
他盯着她，似乎被她的认真取悦，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离不念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于是道：“所以你借给我钱吗？”
他笑得擦眼泪：“借，怎么不借。”
他伸出手来，拧一把她的脸颊，笑得欢畅。
他指腹冰冰凉凉，离不念战栗一下：“那就走吧。”
微生瑶深觉自己可笑。
他作恶多端，却借钱给她，让她行善事......
*
夜色如水，微生羽仰首，疲倦地在木椅上坐着。
风中还带着众人杂乱的脚步声，灯笼从院前晃过影子。
他听见他们窃窃私语：“从来没见过夫人这样生气。”
“是啊，毕竟小姐受了伤......”
“嘘，小声点，别让微生公子听见了。”
微生羽忽的轻笑一声。
他心中有邪火升腾，随时随地撺掇他体内灵力乱涌。
他咳出一口血，强行压制下去了。
他告诉自己，有光明便会有黑暗，更别说，像是微生家这样的大家族。
他牵起唇角，无力又嘲讽地想到，别欺骗自己了，能够串通一整个卿家的，能种下肉塔种子的，能无声无息镇压这么多鬼童的，能派人猎杀蜉蝣妖这样的大妖的，又会是什么普通人？
或许微生瑶那样的存在，也是正常的。
忽的，他怀中玉简闪烁，随后，他耳畔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母亲的声音。
母亲声音温和平淡：“羽儿，我听闻明月受伤了......”
微生羽打断道：“母亲，微生家出了叛徒.......”
微生夫人叹口气，月色下，因熟悉的母亲的声音，微生羽竟想流泪。
但她只是说：“快些回家来吧，都把那些事情忘记。”
微生羽哪里想得到她会这样说：“母亲，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忘？”
然而微生夫人强硬道：“羽儿，你年纪还轻，你不懂得这世间万事，不是善恶便能判定。”
“那微生瑶呢？”他心中戾气横生，纵知不应该，却还是这样问道，“母亲不是说，他是天生不祥的邪物吗？”
“为什么？我不明白。”白雪般洁净的青年在月色竹林的阴影下，神情莫辨，“那我们呢？他是邪物，那我们又算什么？”
微生夫人声音中染上一丝怒意：“微生羽！”
她盛怒之中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尽快回家，我看这天玑司，你是待不得了！”
一切重归寂静。
微生羽颓然坐在月光之中，像是一尊雕塑。
他第一次怀疑了自己这数年来接受的一切。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他茫然起身，推开门，朝着相里明月的院子走。
那院子还是灯火通明的，隐约传来了哭声。
他拦住一个小丫鬟，问道：“明月现在如何了？”
小丫鬟神色为难：“小姐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需静养，其余的，微生公子还是别问我了......”
微生羽知道她为难，于是道：“好，我不问，那我前日带回来的两位女子，被安排到了偏院......”
小丫鬟神色一僵，随后低垂下眉眼，几分闪躲几分央求：“夫人知道后很生气，已经替您处理掉了......公子，您不要为难奴婢了。”
随后，她脚步匆匆，如同见到瘟神一般急切离去了。
微生羽抬脚便朝着偏院走去。
果不其然，偏院已经空了。
她们这样的女子，能孤身一人去哪里？
就这样被不知死活的处理掉了......
微生羽浑身发冷。
是他将她们从芳华楼带出来的。
如果不是他太过自信，她们是否不会遭此横祸。
他回首，眸中震颤地望着相里明月所在的院子。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生出了无限悔意。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微生羽心中实在难定，城主夫人又暗地吩咐不让他进相里明月的院子，他便循着夜路，朝着修士们休息的地方走。
走到那院门口，才看见里头早熄了灯火，一片寂静。
微生羽隐约能听见里头的痛苦的呻吟声，还能嗅到血腥气。
是啊，他们都受了这样重的伤。
微生羽想要叩门，手指却颤了颤，到底不敢。
他在门口放下几株灵药后，逃似的离开了这里。
他不敢进去面对他们，因为就在今夜，他发现自己的存在，相里明月的存在，本身竟然不是救赎，而是一种天然的残酷。
他本以为自己济世救人，本以为自己可以对抗一切天命不可违背之物，可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彻头彻尾错得离谱。
若说微生瑶是带来灾厄的邪物，那他们又是什么呢？
第二日，等到小女使来叩门唤他的时候，就发现无人回应，院落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封他写给相里明月的信。
枯败的竹叶被风旋起，落在信封上，萧瑟又冷清。
那封信没能交到相里明月手中。
城主夫人结果侍女呈上来的信时，本想烧掉，转念一想，却又拆开了。
里头果真大多是些抱歉之语，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个嘱托。
寻找一个人，蜉蝣村人士，家中幼弟，如今和相里明月差不多年纪，家住在蜉蝣村何处之类的，交代得十分清楚。
城主夫人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他还想着找人，怎么不想想我们明月，为了他受了这样重的伤？”
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相里明月，城主夫人叹口气，恨铁不成钢：“他也不能懂事点，带了青楼女子回来还要我帮忙处理。”
“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她身侧的嬷嬷安抚道，“微生公子不是那种寻花问柳的人，只是心性过分单纯，不过如今婚约已定，他回家后，微生夫人一定会好生教导他，定不会让我们小姐受委屈的。”
城主夫人长吁一口气，心中犹有不满：“希望如此吧。”
她心疼地抚相里明月的脸：“若不是明月喜欢他，我也不会答应微生家做那种事，这次还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是夫君知道了，必定要发脾气的。”
嬷嬷摇摇头道：“谁知道微生家做的是那样的勾当，不过微生公子倒是奇了，半点不像他母亲，也不像他父亲。”
“微生家的央央小姐也是，一点也不像微生夫人和微生家主。”嬷嬷心中觉得奇怪，“微生公子至少面相上还像微生家主，那央央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得不像微生家的人也就罢了，也不事修行......”
城主夫人警告地看她一眼：“嬷嬷，你糊涂了。”
嬷嬷连忙打嘴：“是老奴糊涂了。”
城主夫人皱着眉，将信件递给嬷嬷：“照着这信件找人吧，找到了就给微生羽回信——毕竟以后就是明月的夫君了，就算我再不喜欢他，也不能让明月难过。”
嬷嬷笑着应是：“天底下再找不到像夫人这样疼女儿的母亲了。”
“到底是嫁进微生家，对我卿家，对相里家，也绝无坏处。”城主夫人笑了笑，随后忧愁道，“只是这次的鬼童肉塔之事，倒让我越发感觉微生夫人有些不对劲。”
“夫人也莫要担心，等到小姐在家安心修养，嫁给了微生公子，如今微生夫人母家被那堕魔给屠了个干净，微生公子之后掌管了天玑司，微生家就轮不到她说话了。”嬷嬷也觉得唏嘘，“看来微生公子，也不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不然也会和他娘亲一个样了。”
城主夫人懒懒道：“是啊，当年还在闺阁的时候，我就知道左家阿姊是个心机深的。”
“左家人心狠手辣，当年微生弥和那个堕魔的母亲定了亲，她还能搅和进去。最后那女人的死，只怕也是她的手笔。”城主夫人叹口气，“只是明月他父亲看不出，竟还让明月和左临渊定了亲，如今看来，听剑阁被灭门，也是好事，否则，这玉京十二城，得被这女人给闹得不得安宁.......”
“若非我和左家阿姊自幼一同长大，恐怕我也会被她那副贤惠纯良的样子迷惑了。”城主夫人眯起眼睛，十分忌惮，“只是我到底想不通一点，自幼微生哥哥便是不会让人算计的聪明人，到底是为什么甘心娶了这样的女人。”
她记忆里的微生弥，当年封印无妄深渊之中的的“念”之后重伤失踪，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直到他带着一个凡间女子回来，还说要娶她为妻。
任谁看都能看出，微生弥多喜欢那凡人。
娶一个凡人，这样疯的事情，却在微生弥身上十分正常。
所有人都知道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就连微生父母也只是叹口气之后应允了，只有那左家的阿姊得知后发了疯。
她当时去探望过左家阿姊，左家阿姊重病在床，却疯了一样拉着她的手：“卿兰雪，你也知道的吧，那女人之所以能嫁给微生哥哥，是因为微生哥哥受伤了，她救了他。”
“微生哥哥根本不是因为喜欢她，是被她迷惑了......”
“她该死......”
那样疯魔的样子，她如今想起来还一身鸡皮疙瘩。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微生弥对那凡人妻子冷淡得不似从前，任由她住在偏院，还又娶了左家阿姊做了正头夫人。
左家阿姊虽对那凡人女子笑得十分温和，但她自小和左家阿姊一起长大，当然看得出她眼中对那凡人女子的恨意。
所以在她得知，左家阿姊的侄儿，未来听剑阁的继承人也要迎娶一个凡人的时候，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只怕左家阿姊又要发疯了。
只是她还隐约觉得，这凡人女子没这么简单。
左家是什么样的地方，看似君子之风彬彬有礼，实则对利益趋之若鹜。
不过这一次，左家阿姊没有发作的机会了——那堕魔逃出无妄深渊，杀光了听剑阁里的人。
城主夫人至今觉得这次听剑阁被屠杀十分有趣。
左家阿姊在数年前种下的恶果，报应到了她身上。
谁知道当年微生瑶母亲病死，微生瑶流落在外多年，被她安排进听剑阁之后堕魔，被投入无妄深渊是不是也有她的手笔？
不过也幸而左家阿姊嫁给了微生弥。
否则她闯出来的这些祸，整个玉京十二城还有谁能兜得住？
想到这里，城主夫人伸出手，爱怜地捋过熟睡中的相里明月的额发：“只希望她因为灭门之事好好想想，自己这些年到底作恶多少，往后莫要再作恶了。”
她摇摇头，似乎觉得十分无望：“不过她的性子怕是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幸好听剑阁没了，她也闹不出什么乱子了。”
她吩咐嬷嬷道：“一边找微生羽要找的那个修士，也一边准备好抚恤金银，分发到那些丧子的村中吧。”
她眼中带着虚无的怜悯，十分可惜的模样：“都是些小孩子，死了实在可怜。”
她的手指温暖，相里明月下意识握住，虚弱呼唤：“阿娘......”
城主夫人面容上总算出现些真实的温暖：“明月，睡吧，娘亲在呢。”
下午好呀~
看见好多长评，乐死我了。很开心这次上夹子遇到好多新读者！晚上九点还有一更，待会儿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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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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