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清凉，寒烟笼翠，离不念有些犹豫地将那枚绿色的茧放在了树枝上，不确定地对微生瑶道：“这样放在这里，可以了吗？”
微生瑶答道：“好像还不够高呢。”
“那怎么办？”她正在发愁，忽的身体一轻，吓得心乱蹦。
转头一看，微生瑶正对她笑着，手指虚虚托举着，她便被他的魔气托举起来了。
她颤颤巍巍伸手，将那茧放在了更高的树杈上。
微生瑶被她这认真的样子逗笑：“你就算把他埋在土里，他也能出来的。”
“真的？”离不念不太相信。
微生瑶莞尔：“真的。”
“想要活下去的种子，就算被埋在千里万里的地底，也会发芽的。”
离不念有些担忧：“我就是担心这个呢。”
她可担心，寻窈死了，他还有没有求生的**。
微生瑶抬眼看她，浓墨重彩的眉眼含笑：“那个游蜉已经死了，如今要重生的是蜉蝣妖。”
离不念忽然觉得有几分悲凉：“......那样也是好的。”
风拂动她的裙摆，她落在了地面上。
微生瑶挑眉问她：“这一次，又多了多少‘念力’？”
离不念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十分诚实道：“很多。”
“很多是多少？”
她仔细想了想，描述道：“之前我必须要用火种才能爆破，现在不需要火种了。”
“我的意念里能创造出火种，但也只能创造出这种小小的东西。”她赧然道。
微生瑶侧耳听着，弯了弯唇：“已经很不错了。”
他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更满意：“长了些肉，日后至少不会拖我后腿。”
听他这样说，离不念恍惚有种他将自己当做了伙伴，而不是铸剑用的莲心的感觉。
但她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
这人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心情好的时候笑得甜，说得话也好听，变脸比翻书还快，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副真的要宰了她的样子。
不过还好，走到如今，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对她动过手。
离不念觉得万事福祸相依，莲心给她带来灾厄的同时，也在这种时候成为了她的保命符。
而且有了莲心，她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变成了可以使用咒术的人。
离不念想到这里，心情转好不少：“走吧，我们现在送寻窈到山下去。”
寻窈的记忆里有她曾经的家。
然而，等到二人下山到达寻窈家门之时，才看见门口站着几个城主府的修士。
离不念忙上前，这才发现，这几个修士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白布之外，垂落了一只扭曲变形的手臂。
她心一颤，随后问那修士道：“这是......”
其中一个修士叹口气道：“昨日，城中芳华楼里出了事，这是这家的儿子，当时就被那东西险些捏死了，微生公子用血用灵力都没保住......”
离不念脑海中嗡的一声，立刻想起了当时那个被肉塔捏在手里，痛苦请求微生羽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修士。
他，就是寻窈的弟弟？
她无力地后退一步，深觉世事无常。
谁知道多年未曾见面的姐弟，一个变成了怪物，一个成为了诛杀怪物的人？
他们最后的接触，竟然是弟弟被姐姐握在手中，血脉同胞的彼此浑身骨骼扭曲对望。
微生瑶扶住她的肩膀，平淡道：“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债了。”
是啊，本该在年幼时就病死，却靠着姐姐血肉好起来的弟弟，成为了修士的弟弟，最终将性命还给了姐姐。
离不念不知道已经成为修士的青年还记不记得多年前走入黎明晨曦中的姐姐的背影，记不记得姐姐抵着额头告诉他会换来药，记不记得碗底留给他的鸡蛋。
也没有人会知道。
缘起缘落，缘终灭。
尸体被抬了进去，随后，离不念听见里头老妇人哀恸的哭声。
她的心拧成一团。
手指无力地攥住微生瑶的衣袖：“我们还要将寻窈送回去吗？”
微生瑶看见她几欲破碎的眼眸，顿了顿，随后道：“我想，她或许更愿意和游蜉一起在山中，永远做个自由的人。”
离不念默默重复一遍：“自由......”
寻窈是一生没有为自己活过的人。
她忽的更加心痛，随后道：“那我们走吧。”
二人回到山中方才放下茧的地方，地上只剩下一枚空荡荡的壳。
离不念没有说什么，掌心开出一朵莲花，莲花漂浮而起，寻窈从莲花中漂到了花丛之中。
她一身洁净的雪白，如同只是沉睡而已。
“等等。”微生瑶道。
离不念看着他走向寻窈的身体，随后取下了寻窈头上的玉篦子。
这是离不念第一次看见微生瑶这样的神情。
细细碎碎的小花中，他神色平静，眼中带着些许惘然，一点点用那玉篦子梳理她的长发，束起一个离不念从未见过的发式。
离不念只能看得出那是个未出阁的少女的发式，却不知是何地的，他又如何会做这样的发式呢？
他冰凉的指链伴随着叮铃作响。
他摘下一朵小花，别在了寻窈耳侧。
随后，寻窈的身体开始自燃。
那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容，离不念看着他的面容，觉得有几分熟悉。
好似在哪个梦里，曾经见过这样一双温柔的眼睛。
微生瑶起身，走到她身边，方才的温柔像是她的幻觉。
他真的只是因为心智不坚而堕魔吗？
离不念想到。
可是这样，他就不会为一个死去的青楼女子梳头。
离不念想问，却什么也没有问。
微生瑶不耐道：“还不走吗？”
火光已经熄灭，只剩下灰烬，随着风飞向山林的四面八方。
离不念想，寻窈总算自由了。
而且寻窈毁掉了芳华楼，如今的花梨一榭城再也没有芳华楼了。
虽然日后可能还会建起来新的芳华楼，可是她毁掉了现在的芳华楼。
不想以后的命运，现在能救一个，便是一个。离不念想。
她答道：“走吧。”
*
高高筑起的楼宇之中，传来一阵珠玉般的琴声。
离不念跟着那乐声，向着破落的院子里走。
走了没多久，便看见前方那小小的身影。
小女孩在落满雪的台阶上睡着了。
她比上次离不念梦见她的时候长大了许多。
似乎听见她的脚步声，她敏锐地睁开眼睛，看见是她，露出个舒倦的笑：“姐姐，你来了。”
离不念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瑶瑶了，毕竟她已经将鬼童送走了。
她对这孩子并无恐惧，只有心中油然而生的亲近之感，于是她也坐在落满雪的台阶上：“你怎么不进屋？”
小姑娘揉揉眼睛，对她笑：“阿娘困了，让我出来。”
离不念皱眉。
这院落虽破烂，可一看就不止一间屋子，为何自己要睡觉，便将这样小的孩子赶出来？
离不念问道：“你阿娘的病好了吗？”
她惊奇地瞪大眼睛：“姐姐怎么知道阿娘病了。”
离不念浅笑：“我娘也病了，院子里也是这样成日里都是草药味。”
小姑娘的眉眼忽的耷拉下来，伸手摸了摸离不念的脸：“姐姐不要伤心。”
瑶瑶的手生了冻疮，摸到离不念脸颊的时候，不像是个孩子的手，像是打杂的嬷嬷的手一样粗糙。
离不念捉住她的手，看见她的手上还有烫伤的瘢痕。
瑶瑶看见她红了眼眶，倒是先安慰她：“姐姐，我没事的，我向来好得很快的，这样的伤，一两日就能好。”
她努力露出个笑，拉开手臂上的衣裳，骄傲地给她展示：“你看，这些伤疤都是新的，可是都好得差不多了。”
那细弱的手臂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如同刀刻。
离不念瞳孔一缩：“瑶瑶，是谁欺负你？”
见她神色不对，瑶瑶像是做错了事，小心翼翼觑她脸色，怯怯道：“没有人欺负我。”
“是我听见他们说，我的血很厉害，可以治疗很多伤，所以我把血放进了娘的汤药里——可是娘还是没有好，可能是时间还不够长。姐姐你别哭，我没事的，就是一点血，我好得很快的，不信你看。”瑶瑶又撩开另一只手臂给她骄傲地看。
“这些是上旬我划破的，这里头这道是前天的，”她指给离不念看，“你看，是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
那伤口的确好得超乎离不念的想象。
可是她心中依旧难过。
瑶瑶像是遇到了坏主人，却不懂离开的小狗。
“瑶瑶，不是伤口好了，伤痕看不见，就没有伤害过。”她告诉瑶瑶，“你要好好保护你自己，不要受伤。”
“就算好得很快，也不要受伤。”离不念手指落在快好的伤痕上，一滴眼泪落在伤疤上。
这里的风很冷，离不念今日在梦中穿的正是微生瑶给自己买的那件橘红色冬装，她便解开褂子，将小女孩抱在怀中。
小女孩不敢：“姐姐，我很脏的......”
离不念拥抱住她的时候，她甚至还在哆嗦。
离不念安抚道：“别怕，姐姐不是坏人。”
却听见小女孩努力平复呼吸的声音。
小女孩苍白着脸，眼中带着恐惧：“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怕。”
他心中确实是有些害怕的。
害怕她会不会突然踢他，打他，毕竟大家都是这样做的，阿娘也说爱他，可阿娘也会突然踢他，打他，他们都说阿娘是疯子，把他叫做小疯子。
可姐姐总是不同的。
怎么会有人像姐姐这样，靠近他，将他肮脏的身体搂在怀里......
他又觉得温暖，又觉得害怕。
姐姐这样对他，只怕打他的时候，会比旁人下手更狠吧？
他又觉得，反正都是打，不如被姐姐打......
至少姐姐抱了他。
想到这里，他就不怕了。
“姐姐，我不是怕你。”小女孩抖着嗓子解释，“但你还是放开我吧。”
离不念颔首：“姐姐知道你不是怕我。”
不，你不知道。
瑶瑶这样想着。
他想，我这样脏。
我不想弄脏你的裙子。
其实看小时候的瑶瑶就知道，他不是个天性邪恶的坏孩子。念念和他，都是很温柔的人。
写这章的时候在听歌《sundaland of mind》，大家可以当睡前曲听，是很温柔的一首歌，像这章在落雪的时候遇见姐姐的瑶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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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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