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离不念又睡过去，谈霁给她拢好了被子，眼神幽深又温柔地注视着他。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一下她的脸颊。
然而睡梦中的离不念似乎并不觉得安心，下意识偏离开他的手指，转过身，长睫低垂，将什么东西揣进了掌心里，睡着了。
谈霁蹙了蹙眉，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
他似乎是才察觉到自己过分冰冷的体温，以及皮肤再度呈现出的暮气沉沉。
他抿了抿唇。
阿瑶侍奉在离不念床侧，将自己几乎蜷缩成一团，睡在了脚凳上。
谈霁起身时，阿瑶几乎一瞬间就醒了。
她撑起身子，揉着眼睛：“大人要走了？”
她望着垂首的谈霁，只有些羡慕离不念能有这样的未来夫婿：“大人不多留一阵子，陪陪姑娘？”
谈霁闻言，回首看向那朦胧帐幔，被子底下裹住的身躯，想要说些什么，却有些自嘲地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耳侧的耳坠。
“不了。”他淡淡道，“她怕冷。”
阿瑶弄不清他的意思，怔了怔，只回答：“屋中有炭火......”
然而谈霁只是摇了摇头，一双玉竹子无二的手，轻轻捉住椅子上低垂的披风。
那披风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苍翠欲滴，垂落在地上，像是委顿的竹林逶迤。
阿瑶不敢多说，只垂下头，小心翼翼看着那披风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
万籁俱寂中，她察觉到谈霁还没有走，有些意外地抬头，却只看见微微泛着青色雾霭一般烟气的室内，谈霁若有所思的侧脸。
他只安安静静，像是一株永远遗世独立，温柔垂首的竹。
他望着离不念的眼神怅惘又伤心。
虽然只是瞬间，阿瑶却看得分明。
究竟是为什么，大人和姑娘看起来都如此伤心？
分明姑娘一看见大人来了，就又放心睡了过去。
这应当是极为信任的关系才对。
风轻轻吹起离不念榻上的帐幔，隔着一层朦胧，谈霁望着离不念的背影。
他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他伸出手，捻了捻自己耳侧的红宝石耳坠，忽的转身，转过身去。
阿瑶以为大人这一次终究是要走了，然而，她却听见大人说：“阿......阿瑶，我冷吗？”
阿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直到她再三确认，伸出手去，大胆地触到谈霁的指尖。
她忽的哆嗦一下，只觉得身后蒙上某种可怖的阴影，哆嗦一下。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缩回手之后，诚惶诚恐想要道歉，谈霁却只是凝望着他自己的手指：“连你也觉得冷。”
“不要说话，”谈霁温和对阿瑶一笑，“无妨，别打扰她休息。”
虽然他看起来如此温和，阿瑶还是起了一脊背的冷汗。
她忽的想说，姑娘不怕冷的。
姑娘甚至拢了一条蛇在怀里，姑娘怎么会怕冷？
“她打小就怕冷，如今肯定也习惯不了这样的温度。”谈霁喃喃着，极温柔地叹口气，“如何是好。”
阿瑶却从中莫名窥出了个可能——她或许不应该把那条蛇的事情，告诉大人。
“阿瑶，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办？”谈霁俯身，低垂这眼眸，无感情，却又含笑地看着阿瑶。
阿瑶背后的鸡皮疙瘩就没有退散过。
她明显察觉到，因为姑娘下意识的躲避，大人好像生气了。
大人又好像不是在对姑娘生气。
那他是在气什么呢？
谈霁离阿瑶如此近，阿瑶几乎窒息一般憋出一句答复：“大人可以将自己弄得暖和些，再来看望姑娘。”
寂静片刻后，阿瑶听见对方轻笑一声。
随后那只冰冷的手，落在她肩头，拍了拍。
“阿瑶。”他一字一句在唇舌间吐出她的名字，“你说得对。”
那令人窒息的罩顶阴影总算伴随着他起身，一点点从阿瑶身上挪开。
阿瑶已经起了一额头的冷汗，再一抬眼，眼前哪里还有谈霁的影子。
阿瑶松了口气，忽的模模糊糊想到，方才离得那样近——
她怎么好像都没有听到大人的呼吸？
谈霁顺着回廊转过竹林，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衣摆转过回廊的一刹那，忽的，他住了脚步。
在回廊的阴影里，他攥紧了手指，那如同玉竹子一般纤长润泽的手指，在一瞬间，生出厉鬼般的长爪。
他一双温和的柳叶眼，也笑容散尽，取而代之的是青面獠牙，狰狞的血管遍布面庞。
浓郁的鬼气森冷，他看着面前的漂浮着的，饶有兴趣看着自己的人。
连城见雪“咦”一声，抱臂于伞盖下，垂首俯身看他半跪在地的模样，抚了抚下颌：“找我有什么事？”
“倒是少见——以往你从来不主动找我。”
连城见雪十分了解谈霁这个人。
谈霁此人，看似温和，实则最为锐利骄傲又偏执。
否则不会结仇死在别人手中，也不会在复活之后，第一个愿望就是让连城见雪帮他杀人。
谈霁自从变成连城见雪的活尸之后，也从未主动和连城见雪见面。
连城见雪知道，他看似已经接受了自己死去的事实，实则根本没有一刻能够接受自己已经变成了怪物这件事。
连城见雪轻轻旋动伞盖，看着眼前比邪物更像是邪物的青年，有些悲悯，又好像觉得可笑好玩一般，伸手去触碰他瞬间枯槁的发顶。
“终于想好了？不想活了？”连城见雪慢条斯理道，“我当时救你的时候，不就告诉你了，成为活尸的代价？好，既然你不想活了，你的身体就归我了......”
然而，半跪在地的怪物却忽然发出浑浊嘶哑的声音：“给我温度。”
连城见雪动作顿了顿，有些不可思议，转瞬却又露出个满意的笑：“温度......”
“不能给我？”地上的怪物低垂着头，始终没有露出他已经变形到恐怖的脸。
“不是不行。”连城见雪察觉到他的急躁，安抚道，“当初救你的时候，我和你的交易，只是以你把你的身体，在你不想要活下去的时候给我。”
“想要温度的话，这是另外的方法。”连城见雪拉长了语调，“唔......”
地上的怪物喉咙里传来的声音压抑粗噶：“你之前告诉过我，我有机会能够活下去的。”
“是啊。”连城见雪手指托腮，笑起来，“只要有莲心，我便能为你重铸身体，以器化灵，自此你不再是凡夫俗子，更不会是如今的怪物模样。”
“你也会有温度，有血液，有像活人一样的任何东西。”
地上的怪物那几乎不能称之为手的趾爪轻轻动了动。
“不过，谈霁，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想要有温度吗？”连城见雪问道，“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谁。”
谈霁不作答。
连城见雪耸了耸肩，像是无赖孩童一般：“你不告诉我，我不能帮你找莲心。”
“找到了莲心，我就能复活，是吗？”然而谈霁只是问。
“当然，”连城见雪点头，“你不是想要温度？到时候你就可以用温暖的手，去触碰想要触碰的人了，不用担心突然某一天，鬼气不受控制，自己的爪子吓坏她。”
“看来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温度。”谈霁低声道。
连城见雪摇摇头，眨了眨眼：“我怎么知道？”
“我倒是觉得，你执念深重，如蛛丝密网，想活过来才是正常的。”
“你们这些人，究竟能为了执念，付出生命呢？”
连城见雪轻轻旋转着伞面，雪白长发也飘飘荡荡，缠绕成结。
“谈霁，你知不知道莲心是什么？”连城见雪诡秘一笑。
谈霁不曾作答，只是喘息着。
连城见雪却叹口气：“你知道，你知道，莲心会是一个人，一条命。”
“纵然如此，你愿意用别人的命，来换自己重生的机会吗？”
地上的怪物的趾爪几乎嵌入青石板内。
谈霁没有回答。
“谈霁。”连城见雪循循善诱，“只要你想，我就能帮你弄到。”
“为什么？”谈霁终于说话了。
连城见雪笑了，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迟早有一天会说出想要莲心这样的话：“因为我想看看，你这样执念深重之人，到那时，会如何抉择。”
谈霁心中浮动过一层不安的影子，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就当做，你把两个容器，都带到我面前的谢礼吧。”连城见雪伞角下缀着的铜钱铃铛伴随着风轻轻作响。
谈霁忽的开口：“微生瑶，当真不会再回来？”
连城见雪沉吟片刻，似乎在冥思苦想，就在感受到谈霁越发紧张的瞬间，他忽的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
谈霁死死抓住自己趾爪中的虚无，就连指甲破碎都未曾察觉。
连城见雪几乎要笑得流出眼泪，他伸出手，勾住谈霁指尖的红线：“你看，这就是命运。”
“红线牵引着你和离不念，她终究会成为你的妻子。”
“至于微生瑶，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回来。”连城见雪仰首，望着上空自成荫蔽的竹叶。
微生瑶，真的能够放下离不念吗？谈霁想。
连城见雪淡淡道：“所以，你有红线，她是你命定地妻子——”
“你为何又要带上那枚耳坠？”
耳坠，分明是那命途无关之人之物。
谈霁没有回答。
他只是想起，离不念伸手触碰这枚红宝石耳坠时的表情。
因为那个表情，他选择戴上这一枚耳坠。
可他只是回答：“只是因为念念习惯这红宝石耳坠而已。”
连城见雪忽的冷笑一声：“习惯......”
连城见雪神情似笑非笑：“你知道，红线所牵引的，不可能是习惯，是命运。”
地上鬼态毕露的青年，正一点点，如同鸿蒙初开一般重归人形。
“只是因为我的温度而已，所以念念不习惯我了而已。”谈霁平静而镇定地说道，“所以我需要温度。”
“你真的只是为了离不念吗？”连城见雪却忽然问道。
谈霁怔了怔。
连城见雪却笑着摇了摇头：“也罢，等到了那个时候，自然就知道你的选择。”
眼看着连城见雪要消失，谈霁连忙道：“莲心......”
“我会给你的。”连城见雪的裙衣摆和纸伞一点点沙化，像是倾倒的高塔。
谈霁问道：“你想要什么报酬？”
“报酬？”连城见雪宛然一笑。
他又说出了那古怪的话：“知道你这样执念深重之人，会做出如何的选择，就已经是报酬。”
二哥哥：微生瑶，当真不会再回来？
红蛇瑶瑶：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根本就没走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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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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