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沉。
火光中出现一个身影。
他就这样披着满身的灰烬，走出了燃烧的门洞。
额头上的血滴落下来，湿漉漉黏住了眼睫，他只用手轻轻地擦拭去。
望着自己掌心幽蓝色的火焰，他唇抿紧，将火焰拢入了袖中。
九幽冥火。
夜风吹过，带着微微的凉意，他将披风裹紧，眨了眨眼。
火焰的光芒，没有照亮他的世界，反而让他的世界重归黑暗。
他就这样潜行在黑暗中，一步都没有错，如同以往千千万万次，用听觉，用嗅觉判断位置，如同任何天生属于黑夜的猛兽。
但是眼睛的刺痛感比以往更强烈，他眉心跳动，于是伸出手去捂住了右眼。
那里是一道劈裂的痕迹，几乎贯穿了他半张脸颊，但是他能听见伤口愈合的声音。
他忽的就想起，若是离不念在的话，怕是会被他吓一跳。
说不定会吓哭。
不是因为他狰狞，是因为他又受伤了。
所以她没有跟来，真好。
少年手中的戮仙剑如同燃烧于烈焰狱火中的鬼器，剑锋上的细小骨刺都在流淌鲜血。
微生瑶忽的住了脚步，转头看向燃烧的洞府。
记忆在他脑海中因这火焰重新渲染出更加艳丽，甚至颓靡的色彩。
九幽冥火，是师父所守护的灵脉。
当年师父死后，玉京城对他下达了追杀的死令。
他那时候潜逃在外，还不知道师父已经被卿兰修暗算而死，只是相信着，终有一天，他会得证清白，重回师门。
他一直等待着那一天。
于是他听从了师父的话，一走，就没有再回来。
师父说，除非看到九幽冥火，否则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听从了。
那一夜，他是如何被卿兰修左临渊俘获的？
他们用了九幽冥火，点了万万千千盏天灯。
亮到在草垛里昏睡的他都睁开眼睛，他看见漫天的天灯，好像看到了师父对他说，欢迎回家。
他以为自己总算不用再东躲西藏。
结果，回到师门，没有见到师父，相反，是一场盛大的审判。
自此被锁在无妄深渊，血肉不曾齐全片刻。
没有了师父守护的九幽冥火，成为了世家的财产，他们用九幽冥火重铸了一把剑。
诛魔剑。
那一把微生弥将他洞穿在雪地上的剑。
师父曾经用九幽冥火保护整个玉京，九幽冥火，在他少年时，便是他未来将要用生命守护的东西。
或许像是笑话。对于一个堕魔来说，那圣洁的灵脉，曾经是他小心翼翼想要珍藏之物。
因为想要成为像师父一样的人。
唯有师父，对他没有偏见，没有设防，没有怜悯，如同任何师父对待弟子那样，悉心传授，和蔼慈爱，严慈如一。
说是九幽冥火守护了玉京，不如说是师父守护的九幽冥火守护了玉京。
九幽冥火，于他而言，提及时只会想起师父。
后来世家却用灵脉骗了他，又铸剑要杀他。
他怎能不恨？
卿兰修用他骗师父，害死了师父，又用师父骗他，将他锁在无妄深渊不知多少年。
是啊，他现在仍然不知，今夕何夕，他从无妄深渊爬出来的那一刻，便只为了复仇而活。
他忽的顿住了脚步，敏锐地朝着那火焰中看了一眼。
那里似乎还有人。
他皱了皱眉。
还没等他抬起锋利的剑刃，那一团影子已经跌跌撞撞跑出来了。
小团子一身是灰尘，咳嗽不止，几乎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脸颊落，不要命一般朝着微生瑶跑。
少年无神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风声裹挟着火焰，往小团子身上燎。
微生瑶昳丽的面容映照着火光，不近人情的妖邪一般惑人。
剑锋垂下，血滴落在土壤里。
没有人能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动的。
然而他就这样，将那小团子捞在了怀中。
小团子咳嗽着，却一口狠狠咬在他肩头上，带着仇恨：“还我爹爹！”
“你这个坏人！还我爹爹！”小孩子松口之后才知道害怕，哇哇大哭起来。
少年空洞的眼眸“注视”着她，随后后知后觉想起，这洞府里，除了那一位死在他剑下的道君，还有他的女儿。
小团子年纪小，但是对他是十足的恨意，一口咬得他的肩膀险些掉一块肉。
小团子看着少年面无表情的模样，想起故事里貌美的修罗，大哭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但是任由她如何踢打，这少年一动不动，任由她打。
微生瑶只是承受着她的怨怼怒火恐惧憎恨，一动不动。
“你再动，落进火里，会被烧死。”少年声音有些哑。
小团子哆嗦一下，恐惧地瞪大眼睛，吓得打嗝儿：“还，还我爹爹！”
“你这个魔头！”
“你这个坏蛋！”
“你杀了我爹爹！”
少年看不见面前小团子脸上的神情，也似乎司空见惯，并不因为她的话感到任何受伤。
他将小团子放在了没有火的空地上。
他转身正要走，却被小团子抱住腿：“你不许走！”
少年皱了皱眉，听见她抽抽搭搭的声音：“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我爹爹是个好人......”
“我爹爹是庇佑百姓的大英雄......大家都喜欢我爹爹，我要成为爹爹那样的人......”小团子哭得越来越伤心，“你还我爹爹.....”
少年都没有动，小团子便被震开了。
小团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声更大：“你杀了我吧！”
微生瑶抬足正要走，忽的，他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身。
小团子吓得一哆嗦，蜷成一团，瞪着眼看他。
却见那妖异殊丽，如同罗刹妖魔一般的少年俯身，半跪在地，用一双根本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
他伸出手，小团子害怕地闭上眼睛。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她再睁开眼睛，却发现他只是摘下了一片她头上的枯叶而已。
他没有说话，只是“注视”了她片刻。
微生瑶想起，那日，她的爹爹也是这样，将脸颊被踩在泥土之中的他头发上的落叶摘下。
高高在上的道君叹口气：“纵然他千错万错，嗜杀弑师，屠戮同门，心生贪念，也应当全了他的体面。”
一句话，盖棺定论。
可他想起这句话，已然没有当日那冤屈之感。
他只是对眼前的小姑娘说：“你让我还给你，你的爹爹。”
“可是，谁来还给我，我的师父？”
小团子愣住。她眼看着少年起身，不再停留，身影如刀剑，衣摆若锋锐，闪过一道凄厉的弧光，手中的长剑，映照着血光火焰，如身向炼狱。
就此消失。
他为什么不杀我？
黑暗的树林中，微生瑶伴随着血滴落的滴答声，曳着长剑，向着月光走。
不知走了多久。
他忽然觉得疲倦，倚靠着大树坐下来，沾染了一身的露水。
他闭上本就看不见的眼睛，任由可怖的血流在脸颊上，也不去擦拭。
他本就没有这样的习惯。
耳畔的心魔又在絮语：“为什么要留一个祸根？你应当一起将那孩子斩杀的。”
他睡不安稳，皱着眉，累极了，没有回答。
“快回去，杀了那孩子，趁现在还来得及，微生瑶......”那心魔的声音越发压抑变形尖锐。
他轻轻地，疲惫地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不就是一个小孩子，别告诉我，你对那孩子有了同情之心？她父亲杀了你师父，还要杀你，你却对那孩子有同情之心？”
少年眼下因皮肤薄而时常产生的微红已经青紫。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
“安静点。”他低声道。
心魔冷笑一声：“微生瑶，你糊涂了，斩草除根的道理你也不明白了......”
露水沾了微生瑶一身，他有些冷，蜷缩起来，因为疲惫劳累，只轻声道：“不能杀。”
“为什么不能杀？”
“可以报仇，但不能杀人。”他轻轻道。
心魔嗤笑：“这是什么道理，只能报仇，不能杀人，你疯了？”
他的头颅又再度疼痛起来，像是要开裂一般，如同没有遇到她之前，千千万万次的疼痛，那让他杀人的心魔，让他头痛的心魔。
他掌心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孩子一样蜷缩着，只露出被刀剑几乎劈裂，正在愈合的半张脸。
他咕咕哝哝：“她说过的。”
她说过的，我不喜欢的事情，可以不做。
心魔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明了些许，他眼睫颤了颤。
睡梦中，少年嘶哑着声音呓语。
“师父，我为你报仇了。”
随后，他便像是一只孤魂野鬼，就这样睡到了天明。
天色大亮，日光照耀着一滴晨露，“滴答”一声，滴落在他掌心攥着的东西上。
一截乌黑的发尾，从他指掌中垂落，像是落水之人抓住的稻草。
像是黑暗深渊之中，一闪而逝的坠落流星。
那是念念的头发。
可能大家会忘记是哪里来的哈哈，是第25章，瑶瑶偷偷藏起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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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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