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寒假,叶梓过得特别开心。
不是因为春节,那个闹腾每年大同小异。谁像叶林那个傻小子,为了放几个二踢脚和魔术弹,兴奋的差点冒出鼻涕泡。好吃的也不过就那些,妈妈教中学物理,做菜手艺不敢恭维,时咸时淡,估计改教化学,容器原料摆弄多了,水平才可能提升。
每年都要包好多饺子,长女叶梓很小就被训练了娴熟的擀皮儿技术,在流程的几个必要工种里独占一城,一个人守着面板转着擀面杖,爸妈俩人在另一头包,再加个叶林在那儿捏着玩儿,她都供应的上。这争强好胜通常以腰和背为代价,结束后拍拍满是面粉的手,浑身一片酸痛,每次都后悔。至于穿着同样的新衣服,和舅舅家的两个表妹给大人拜年,更是像牵线木偶般的傻气,她早就烦了。可这仪式是大人们的固执,她现在还挣脱不了。又不能学黄蓉,被老爹甩了一巴掌就跑出桃花岛去流浪,爸妈守着叶林那个宝贝疙瘩,没人会去找她,她恐怕真得变成个小叫花。叫花鸡也不会做,攒的压岁钱也不过那么可怜的几块几毛。没有银子武艺和软猬甲傍身,她现在还真是哪儿都不敢去。
她的高兴是因为,这个寒假痛快的看了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有过最早的霍元甲在先,她知道唱的这是粤语,不管学中文的爸爸怎么批评语句不通,她听着就是觉得有味道,没事就悄悄的哼。第二部开始,是浅吟低唱的一句“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得有意义,”蓉儿转身出现,嗔怨的看着靖哥哥的寻觅,她听的心怦怦跳。酸苦甜涩,交织了一条线从心尖直往上钻,冲到眼睛里,眼泪要拼命忍着才不会涌出来。蓉儿和靖哥哥的“意义”,是彼此,她的是谁,或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把歌词偷偷的抄在日记本上,没事翻开看,甜蜜惆怅着,像窗玻璃上的冰窗花,每个清晨就多涂抹一层,厚的永远不能融化。
爸妈去年买了14寸的新彩电,用舅舅出国带回来的指标,老的9寸黑白电视,放到了她和叶林那个小屋。绝大部分的晚上,她都是独自守着黑白电视,爸妈带着叶林亲亲热热的簇拥在大屋沙发上看彩电。没人亏待,爸妈再厚此薄彼,也不会如此光天化日不加遮掩。是她喜欢一个人待着,一开始在大沙发上如坐针毡,找各种借口回屋,再偷偷打开小电视,后来发现他们似乎也不强求自己的存在,就逐渐名正言顺。爸妈唠叨什么她都觉得烦,叶林更是幼稚的可笑,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怒哀乐着,即使看不清蓉儿的裙子什么颜色,也是无伤大雅的值得。
原著小说她去年暑假就看过。考上了北方中学,虽说不算多大惊喜,爸妈也还是高兴,197.5,最高分不过198,她没觉得费多大力气。爸妈的高兴,唯一的体现就是格外的宽容。爸爸从图书馆拿回来一套港印《射雕英雄传》,繁体竖版,她明目张胆的捧着看,他们居然不管。挺多字不认识,半蒙半猜,四大本,就那么啃下来了,看完了直想找个人说——真真的好书,像贾宝玉跟林黛玉说西厢记一样。《红楼梦》也好看,她小学时候就背熟了里面好多诗词,什么“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阆苑仙葩美玉无瑕”,张嘴就来。可是也太含蓄温吞了,公子小姐的生活,除了雪天烤鹿肉,大多数都在哼哼唧唧。她翻起书来都是跳着走,远没有金庸的快意恩仇过瘾,总舍不得掩卷,叫一个不忍卒读。
这次边看剧,她脑补书里的情节,比来比去。蓉儿的装扮和插图不大一样,是更现代的娇俏可爱,靖哥哥的一脸憨相倒是传神。欧阳克太丑太猥琐,和书里的风流倜傥一点不沾边。苗侨伟的杨康如此之帅,怎么能怪穆念慈对他恨不起来。有些情节漏的可惜,有些加的还算合理——59集,就这么陪伴了她整个寒假。作业浮皮潦草,爸妈让临的字帖,她只挑笔划少的写。语文老师要求读的课外书,都味同嚼蜡——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理解成吃喝真是太狭隘了,分明说阅读更传神。
寒假的确对得起这个寒字,下了几场大雪,整个城市冰天雪地,叶林和几个邻家小子整天出去打雪仗溜冰车,也就是拿个木头板,从附近防空洞堡垒的斜坡顶往下滑,嘴里一通乱吆喝,把天都要喊破了,太阳不落山不会回家。回来就叫唤饿,棉服敞开着,一股难闻的汗味儿,往外冒着水蒸气,活像个敞口大暖瓶。叶梓被隔壁女孩子喊出去几次,无非是院子里堆堆雪人,要么就是聚在谁家下个跳棋,可有可无的,都觉得不像小时候那么有趣了。不如猫在家里读书,要不怎么有“猫冬”这个词儿呢。外面那么冷,零下二十几度,棉衣棉裤棉鞋,还要加上手套帽子,人蜷缩在一堆大棉花里,哆里哆嗦的,像个大肥球,滚着就能走。在家里多好,房间暖暖和和,暖气管传出咕噜噜的水声,炫耀着功劳。暖气片上还有爸爸烤的地瓜片瓜子,精神胃口都足够满足。
爸妈那屋有个大书架,是叶梓的喜马拉雅山,很小的时候就搬着小板凳爬上爬下的找书看。小时候只找带图的,认字以后,什么都拿来读,读完了再换。有的翻两页就扔在一边,有的看完抓心挠肝,过两天还得拿出来再翻。有的看了心惊胆战,晚上直做噩梦。有的看的面红耳赤,似懂非懂又无处求解。
对于看书这件事,爸妈基本不管,不过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管。爸爸是沈城一所高校的社会科学系主任,妈妈常年带中学毕业班。他们忙着工作和自己的学生,小儿子更调皮一些,需要管教,而对于一个学习不用操心的女孩子,除了每天叮嘱要给弟弟做榜样,其他就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了。
开学如期而至,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爸妈那屋早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主题曲定时残忍的响起,是美梦的杀手与天敌。多少年后,叶梓再听到那支曲子,大脑最深处的细胞触突都不寒而栗的瞬间清醒。不过,对于开学,叶梓还是愿意更多一些。学习紧张不假,不过难题最多算团乱麻,找到两头,总归解的开。校园那么美,老师和同学也都有趣,书中的黄金屋太小颜如玉太虚,她得一马平川的自己去闯荡江湖。
一个假期的生分,像窗沿处冻住的那排冰溜子,见了阳光迅速融化,滴滴答答的高兴着。返校大扫除,同学们七手八脚,先把去年入冬报纸糊的窗缝纸揭掉,到处都是灰尘,在光影里无束缚的飞舞,呛的咳嗽,都还张着大嘴嚷着笑着。说的什么都听不清,那也得扯着脖子争抢的喊着说。男生们时不时举着扫帚拖把,杀气腾腾的华山论剑,要不就是远远的对着另一个,弯弓射大雕。几个长发女生不约而同的在鬓边编出两个小辫子,说话的时候手里矫揉造作的绕着玩。满屋都是蓉儿和靖哥哥,可这姿色和身段,最多算得上傻姑和哲别,叶梓肚子都要笑破了。
“快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这满屋乌烟瘴气的!”吴老师从外面冲进来,拍手喊,眼睛在镜片后面又笑又气。
窗枢一个冬天的僵直敌不过青春期发泄不完的力道,嘎吱嘎吱的被扭动开。一股冷气毫不客气的吹进来,气势汹汹,可终究是拽着冬天尾巴的狐假虎威,知道大势已去,巴结般的又洒进些早春温和湿润的味道。大家欢呼着,像冬天是自己赶走的——也许真的是呢,谁又知道。叶梓看了眼吴老师,他双臂高举,跟着同学们一起叫唤,身形挺拔,像外面那棵最高的白杨。他是真的开心,叶梓想,不是惯常大人伪装出的对孩子的附和。嗯,他一定特别喜欢眼前这幅画,算不上美,但像路边柳树偷偷冒出的小绿嫩芽,生机勃勃。
叶梓本来就挺喜欢和张浛新聊天,虽然是邋遢的书呆子形象,但和她一样对什么都感兴趣,叶梓的各种奇谈怪论,他都听的貌似挺有滋味。有时候白话的得意忘形,叶梓突然刹住车闭上嘴,担心是对牛弹琴,他却偏能恰到好处的提个问题,让叶梓的神思遐想继续尽情遨游。但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课桌中间隔着无形的三八线,学习又都憋着劲儿,第一学期聊的也不算多。这次一开学,发现竟是“射雕狂热派”的同门师兄妹,甚是相见恨晚,一下课或者自习的时候就说个没完。自习当然不允许说话,刷刷刷的写作业声音才应该是主旋律,可他俩压低了嗓音的对唱时有时无,引得教室里逐渐响起各种节奏杂乱的民族小调。班长陈枫,大个女生的一员,过来提醒过几次,敲着他们的桌子,大人的口气,“你俩注意点儿啊”。后面的谢音也有时候忍不住踹几脚叶梓的椅子。叶梓转过头吐吐舌头,安静一会儿,很快又憋不住。
他俩聊的有趣,课间的时候经常聚了好多同学,有的本来拿着练习册讨教,也被带到江湖的浑水里。
“大家都说咱们这块地方风水好,高手聚集的地方,是华山,”上课时候张浛新小声说,忍俊不禁。也是哈,叶梓想,他俩同桌占了前两名,后面谢音也是稳居前十,期末甚至杀进前五。
“和那块地方形成对比——”张浛新偷偷指了指斜对角的方向,“说那里是牛家村”,捂嘴笑。孟可和陆文前后排,包揽的是最后两名,倒是挺义气的轮换着来。李宇清和郑茜也不知道是否被连累,成绩稳步下滑,稳定在中下游。怪不得最近他们那里人气锐减。
也不是,叶梓突然醒悟,那块地方不再热闹的一个很大原因,是这个学期开学后,孟可经常不在。主课她倒是不缺席,下午最后一节自习,座位通常空着,她这人好看的醒目,空了就也明显,像牛家村没了牛,只剩长满杂草的村子,萧条空落。一般都是最后临放学的时候,她推开门缝,看一眼老师不在,飞快的溜到座位上,脸蛋红扑扑的,气吁未定,跟向她凑过来的陆文说两句什么,再不就是歪头瞅两眼李宇清竭尽脑汁的作业,眼神却四处飘着,没着落在本子上。之后就是利落的收拾好书包,坐等铃响,再欢快的第一个冲出教室。
叶梓想当然的以为她是去学生会参加活动,毕竟人家是上过舞台的人啦,飞天舞跳的那么好,元旦晚会把全班同学都看的目瞪口呆神驰目眩。叶梓也惊叹,之前认为她长的像晴雯,在班里再出挑,总归还是局限在大观园里的台柱子。可在舞台的时候,倒成了太虚幻境的仙女,袅袅婷婷的下凡。他们台下这群没长开的丫头片子,只有仰视羡慕的份儿。
确切的说,羡慕都没有,羡慕是因为渴望而未果,叶梓从没这心思。她知道自己不好看,皮肤黑,最近还开始往外钻疙瘩豆,眉毛睫毛稀疏的数得清,越发趁出眼睛大的突兀。要是将来需要起个江湖称号,她一定要叫“叶无眉”。模样打小自卑,好在“聪明”两个字始终不离不弃,对自尊心是个贴补。她认为好看远比聪明重要,但这事儿勉强不得,那就聪明吧,总比一无是处强。所以对于漂亮的孟可,她从不羡慕或是嫉妒,舞台高,只能仰视。平时在教室操场,没什么交集,偶尔远观就挺好。
她很快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学生会活动。那天很偶然,自习课叶梓去洗手间,路过走廊窗子探出去望风,意外的看见,孟可和几个男生在楼角处的柳树下有说有笑。树叶都还没发芽,枯枝子挡不住秘密,一览无余清清楚楚。孟可靠着树笑吟吟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挨得挺近,一手撑着树干,一手夹根烟卷儿,正对着她说什么。另外几个或蹲或站,有的也叼着烟,有的拿根柳树条抽着树根处的残雪堆,都穿着军大衣。天有些燥了,敞着怀,里面露出不知哪个学校的蓝色校服。孟可的红色棉服被一群蓝绿围着,像没到季节就诡异开出的花骨朵。
叶梓飞快的缩回头,忐忑了一下,脑中闪出三个字,学坏了。这个词儿经常听妈妈念叨,她工作的中学一般,兼着毕业班的班主任,回家总跟爸爸牢骚,某某某学坏了,居然怎样怎样。叶梓的印象中,学坏了的都是男生,挺符合孟可周围那几个的形象,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叶林不能成为坏孩子,应该让他来观摩模板。男生嘛,学坏了,逃学打架,考不上大学,以后就得成个街头混混,无非是这个路数。可是女生呢?叶梓从来没想过,女生“学坏了”,现在在做什么,将来能做什么?她脑袋里一团浆糊。
这个场景,叶梓和谁都没提,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是要保守秘密,她们一共没说过几句话,算不上朋友。归根结底,叶梓要做的好玩的事情太多,那个画面像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她看过就算,并不多感兴趣。
叶梓还没有好朋友。郑茜总来找她,下课拽着一起去洗手间,要不就是讨论数学题,每次叶梓跟她说了思路,她都恍然大悟的长吁短叹——我怎么就想不到呢。间操在操场上等着列队,郑茜总围着她东拉西扯的。叶梓看着阳光下的影子,一粗一细,猜想别人看到她俩胖瘦相间的互相映衬,肯定感到滑稽。她有时候想躲,但郑茜总在人群里逡巡着找她,看到了就欢天喜地的奔过来,她于心不忍的摆出笑脸迎过去,就这么始终搭着伴儿。但这不算朋友吧,叶梓想,朋友应该是怎样呢,总该有聊不完的话题,只有彼此知会的秘密,有几天不见就隐约又明确的惦记。
“跟你说个事儿,”郑茜神神秘秘的拉着叶梓,间操刚结束,队列瞬间鸟兽散,她们跟着人潮往教学楼踱着回,旁边不时奔过叱咤着的男生。
“孟可说要找谢音‘谈谈’”,郑茜声音压的极低,像爆出个惊天秘密。“谈什么?”叶梓不解。
“别提了,”郑茜叹了口气,“起因是由于,陆文那个家伙,神经病,不知道怎么偷看了谢音的日记。”
“他怎么能这样呢?!”叶梓几乎大叫,她最不齿这种行为,小学时候爸爸曾经干过这事,她气得大哭,当着爸妈面把本子撕了,在家里整整一个月都不说话,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想瞪眼睛。现在她的日记本带锁,几乎花了她一半的压岁钱,但是也觉得值。
谢音的日记本她有印象,天蓝色封皮,挺好看的,谢音宝贝的不得了,叶梓想借过来瞅瞅封面的图片她都不让。有两次,她正在写着什么,叶梓恰好回头,她立刻用胳膊盖住挡上。至于嘛,叶梓暗自嗤之以鼻,好像谁想偷看似的。
没想到,还真有人偷看,不是爸妈,居然是同学,这超出了叶梓的想象。心想幸好她的本子带锁,被她再锁一重,封在家里的抽屉最里面,很少带到学校,没想到比家里还不安全。
“是啊是啊,”郑茜使劲撇嘴,胖胖的腮帮子被拉扯出一个弧度,“还不是孟可唠叨过一句觉得谢音傲气、也不知道有什么了不起,陆文就讨好她,去看了谢音的日记,估计是哪次体育课他溜回来看的,别的也没机会啊,这人可真是,干这种恶心的事儿,”她嫌弃着,拼命想摆脱牛家村的出身,尽快和同桌划清界限。
“看了就怎样呢?”叶梓替谢音生气。
“没想到啊,日记里写了不少事儿,”郑茜越发来劲儿,“据说班上每个同学都提到了,尤其说孟可和陆文,说他们stupid,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咱们学校,还说陆文是旁听生,不是正式学生——,不过,”郑茜更兴奋了,努力把声音压的更小,叶梓要竖着耳朵才听得见,“据说陆文还真是旁听生,他舅妈是高中部的哪个年级主任。”旁听生这个词,叶梓第一次听说,怪不得陆文根本跟不上学习进度,总在后面打狼。
“那孟可也是吗?”她忍不住问。
“那好像不是,”郑茜摇头,“反正陆文跟孟可说了,孟可气坏了,说要找谢音谈谈,说道说道,李宇清还好心劝了几句,但人家孟可不干,说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人瞧不起。”
“可是怎么谈呢?”叶梓还是不解。
“那谁知道,不过孟可最近好像认识了不少校外的人,有人撑腰,谢音肯定‘谈’不过她——哦,对了对了,还有一个,谢音日记里说,她,喜欢吴老师……是那种喜欢哦!”郑茜突然想起爆炸性的消息,在进教室前的一刻抖落出来,叶梓连再细问的机会都没有。
喜欢吴老师?那种喜欢?叶梓一时缓不过神儿,回座位坐下的时候认真的看了一眼谢音。她已经在预习下堂课的内容,头都不抬,课本字里行间笔记记了不少,字迹娟秀整洁。她的书一合上就和新的一样,不像叶梓的总是卷着边儿窝着角儿。她从来不参与叶梓他们的射雕论坛,只有学习这一件事最重要,和叶梓所有的来往都是讨论数学题的解法。
这样的谢音,会喜欢吴老师,还是“那种”喜欢,叶梓想不通。“那种” 喜欢究竟是哪种呢,像蓉儿对靖哥哥吗,可是,吴老师是大人啊。叶梓也喜欢吴老师,他讲课那么有趣,会表演沉默。而且,他不像小学时候遇到过的班主任,只喜欢尖子生或者是男生,即使叶梓通常是被偏心的对象,但她在重视中觉得局促,宁愿是被忽视的那一伙儿。
吴老师不同,他对每个人都好。爸妈对她和叶林都没法子一碗水端平,可吴老师对全班同学都能,看到谁都是那种真正喜欢的笑,发卷子的时候,不论走到华山还是牛家村,都是鼓励的眼神,生气也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眼里,没有谁是破铜烂铁要被鄙夷丢弃,都是可以百炼成钢的。这样的吴老师,谁不喜欢呢。
可是叶梓知道自己对吴老师的喜欢,是不需要写在日记里的,随时都可以跟张浛新郑茜他们讲出来,讲的比心里的喜欢更夸张热烈。在日记里的,就是“那种”喜欢吧,可是那种喜欢,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叶梓突然替谢音感到难过,把背挺直了些,贴到椅背上,好像能离谢音近一点。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孟可照例没回来。叶梓心里还担着这事儿,几次回头和谢音说话,可找不到好缘由,被谢音用功的姿态讪讪的挡回来。她肯定还不知道日记被人偷看了,叶梓想,否则还能气定神闲的做题?可是就算知道了,谢音能是什么反应呢,叶梓猜不出。她一点都不了解谢音,别的女生都像清澈的小溪,只有她,像一汪深潭。叶梓眼睛睁的再大,也没有望到底的本事。她不敢和谢音讲,怕谢音一句“你怎么知道的”把她卡住,出卖郑茜,这么没义气的事她可不能做。算了,既然孟可要“谈”,估计谢音也很快知道,万一她哭,我一定安慰她。不论她说谁stupid,偷看别人日记总归不对——叶梓认为在大是大非面前自己的立场非常正确。
“听说今天牛家村有行动,”张浛新悄悄对叶梓说,支支吾吾的,盯着谢音出去的背影。
“什么行动?”叶梓警惕的像听到老鼠的猫。
“具体我也不清楚,”张浛新挠着头挺含糊,“好像就是说孟可他们要找谢音麻烦,具体怎么,他们没细说,我也就是听了那么一耳朵。”
“哎呀,”叶梓急,“‘他们’是谁啊,怎么找麻烦呢?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嘛。”
“就是孟可陆文他们,具体确实没说。我过去他们就不说了,估计怕谢音知道。”张浛新脾气好,但也是确实榨不出再多油水,叶梓着急,狠狠的盯着孟可她们那桌的方向,无计可施。
放学了,吴老师照常叮嘱了几句,同学们热闹的收拾东西陆续往外走。孟可果然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叶梓磨磨蹭蹭的,故意等着,浑身汗毛都快要立起来,张浛新也默契的没动弹。
“谢音你先别走,咱们找地方谈谈吧。”孟可站到谢音桌旁说,叶梓听得清清楚楚。
“谈什么?”谢音站起来,拿着书包,怔了一下。
“哼,”孟可声音冷冷的,“有些事做了,就不要怕别人说。” “我做什么了?有什么怕人说的?”谢音气了。
“走吧,别在这儿扯了,咱们去小树林。”孟可不由分说的转头走,路过叶梓的书桌,“嗖”的带过一股冷风。陆文过来拿上谢音的书包,再背着自己的和孟可的,一身跟班相。谢音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个子倒比他们都高挑。
“走,去看看!”叶梓拉张浛新,张浛新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俩远远的跟着,一会儿郑茜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后面拽了下叶梓,叶梓拉着她的手,都没戴手套,却尽是热乎乎的,也分不清是谁的手心全是汗。
沈城的冬天,谢幕的从来都不情愿,太阳也跟着偷懒,六点多已是黑黢黢。这时段,月亮星星自然也不情愿上岗,反倒比深夜更显幽暗。校园里的路灯都亮了,只照得灯下的那一小片,对无边的惶恐与不安,依然是徒劳。还是冷,看得到哈气,叶梓忘了戴毛线帽,耳朵一会就痛起来,也顾不上去书包里翻。
小树林有三个出入口,分别对着高中部初中部和礼堂。进到里面朝着大门的方向,树木尤其密集,那尊伟大的塑像在外面挡住了大门口的灯,干脆形成个光线照不到的死角,叶梓她们放学去散步,几次走到那里都吓得退出来。可这次三个人蹑手蹑脚的跟到小树林里,发现那一帮人就聚在那里。
说是一帮人一点都不过分,影影绰绰,孟可和谢音被围在中间。外面几个是不认识的男生,举着手电对着谢音晃来晃去。不,也算认识,叶梓那天见过孟可和他们在一起,很确定就是这几个人,也可能还多些。还有几个看身影是班里的男生,平时和陆文关系不错的,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孟可的长棉服是红色的,让她奇怪的穿出了暖和与窈窕两个本不相容的特征。谢音比她高出半个头,俩人隔了一米对峙着,倒像在舞台上表演话剧。但是都好看,分不清主角和配角。叶梓他们不敢走的太近,没买票的观众,只能远远的溜边儿看着,生怕查票的发现,台词就怎么都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孟可一直在说,“有什么可傲的、凭什么”之类的话,谢音倒似乎一句话都没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可突然往前跨了一步,推搡了谢音一下,画面从僵持了的静态骤然变成动态,立刻有了看头,周围有人兴奋的吹了声口哨。谢音被绊了一下没站住,栽歪在后面的小灌木丛上,枯树枝被压折的声音干脆刺耳。
叶梓突然热血上涌,甩开了郑茜的手,直接冲了过去。她扒拉开挡着的人,过去拉扶起谢音。她身子那么轻,怪不得一推就倒。叶梓替她拍拍衣服上的土,转头冲孟可大喊:“你们这是干嘛?!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好意思吗?!”
孟可愣了一下,一时没认出这个女程咬金是谁,待到看清了,黑眼睛理亏的眨了几下,睫毛忽闪的像跳舞,却不知道接什么话。
陆文过来当和事佬:“叶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啊,是我们和谢音的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去。”
“还有你!”叶梓控制不住的冲他继续喊,“男生欺负女生,你也好意思?!”
“哟,真有爱管闲事的啊,”一个军大衣晃过来,拿手电筒晃着叶梓的脸,叶梓也不闪,索性瞪大了眼睛死盯着这个人,知道是那天和孟可说话的男生,叶林的反面教材模板。
“可可啊,”这人冲孟可说,“这个不男不女的妞儿是谁啊,傻不愣登的,你认识吗?”
“同班同学。”孟可不耐烦的小声说。
“怎么着啊,她们这是一伙儿的?那我出手,替你收拾收拾?”那人带点媚态的讨好着孟可。
叶梓挺直了腰杆儿,拼命控制住浑身的抖,张浛新和郑茜此时也凑过来站在她旁边,都挡在谢音前面。叶梓觉得他们一定特别像语文书里的一幅插画,就是□□就义那一课。最好的两个成语形容就是,大义凛然和视死如归。
“算了,”过了好久孟可说,没好气的,“咱们走,就这么着吧,怪没劲的。”说完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快步往外走,扯了下男生的衣摆。那男生指着叶梓的鼻子:“行,我记住你了啊,”屁颠颠的跟在孟可的后面,一帮人陆续的散了。小树林里瞬间变得静谧黑暗。
叶梓缓了缓神,回头看谢音,她的脸刷白,没表情。
“没事儿吧?”叶梓柔声问。
谢音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好半天张口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嗓音抖着,哭音在里面挤着要往外出。叶梓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叶梓说送谢音回家,让郑茜先回去了,张浛新推着自行车在后面跟着。
十几分钟的路,路旁只有光秃秃的杨树,拼命的在灯下张牙舞爪,树冠上常架着一团团枯枝垒的窝,不知是谁的暖巢。路人渐稀,骑车行走,都急促的赶着,沈城的夜晚,萧索的让人只想快点回家,还在路上的,就越发孤寂无措,只能更加匆匆。这会儿的城市,被归家的心思抽打着,转成了一个大冰陀螺。
叶梓沿着马路牙子上下蹦着走,遇到冰面,即使那么一小块,也要不浪费的滑过去——她一直就是没个女孩儿样,妈妈这样说,那个小胡子军大衣也这么说,管他们呢,叶梓才不在乎。谢音一直安静的不说话,蓝色棉袄下灰色校服裤子,裤边已经放到了极限,也还有点嫌短,可没有一点别人穿了吊腿裤的滑稽相,利索的别致。总算快到了,她停下来站在路灯下,叶梓看她,皮肤白的像瓷娃娃。
谢音不看叶梓,不知道望着远处的哪里,也可能什么都没看,嘴唇抖着,终于低声说:“我是说他们stupid了,学校这么好,他们不好好学习,难道不傻吗?”她的发音真好听,叶梓想,这个词若是自己发出来,中间那个音节就是十足的丢人的“丢”,那可真是stupid。
谢音顿了顿,又说:“我是说喜欢吴老师了,他像爸爸像哥哥,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呢,怎么喜欢,也是我自己的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说完,两行泪怔怔的流下来。叶梓发现自己也哭了。
多少年后,叶梓和两个人分别聊起这次日记事件。
谢音说,她当时虽然生气委屈,可是寡不敌众的阵仗让她脑子一片空白,紧张的要命,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要不是叶梓后来冲出来,她恐怕腿软的站不起来。她不记恨孟可,那个年纪嘛——她淡淡的说,喜欢和仇视都不过是躁动的方式,无缘无故,也情有可原。
孟可说,那天她本来没想怎样,就是气不过谢音在日记里骂她,张野一直鼓动,说谁不服你就得整她,她就想压压谢音的气焰。说是“谈谈”,其实她哪儿有什么词儿,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可不论她说什么,谢音只斜睨着看她,一句话都不说,像吴老师课上讲过的那副俄国名画,什么来着,对,《无名女郎》。吴老师不是说,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女青年知识分子,坐在华贵的敞篷马车上,高傲而自尊的望着下面的观众——我从来没有被那么轻蔑的看过,孟可说,就忍不住推了她一下……但是,我这一辈子,后来再也没跟任何人动过手,哪怕,成天那个混蛋打我,我恨的牙痒痒,也硬是没还手。我也想学着像谢音那样,冷冷的看着欺负自己的人,那眼光可比刀子锋利。可惜啊,我到现在也还是学不会——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那天之后,很奇怪的一切如常。所有的知情人,不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不约而同的三缄其口。可能真的是像孟可说的,都觉得“怪没劲的”。
郑茜偶尔私下回忆,说叶梓那天真是勇敢,简直是英雄,她和张浛新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轰”的一下冲过去,把那些坏人都镇住了。叶梓拼命的捂住她的嘴不让说——勇敢个头,她心想,要不是冬天穿的多,谁都能看见她筛糠的抖,至于那些坏人,她每天回家都要前后左右的胡乱张望,怕那个让她“等着”的人不知道从哪里“轰”的冒出来,简直得了军大衣后遗症。哪儿有什么天生的英雄,叶梓思忖,都是一时的热血冲动之后,再去面对不曾设想的后果,荣誉、恐惧,或者死亡。
谢音的态度还是淡淡的,照常和叶梓讨论题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孟可的缺席比过去还频繁,甚至开始逃课,在班里的存在感越来越差。张浛新这个没心没肺的呆子,搞了一个十来个人的组织,叫“北车联”,说是朝北方一起骑车回家的人,都是北边那几个科研院所的子弟,组成联合体,每天一起走,一个个的送到家,他这个发起者兼联长是光荣的最后一站。
“你也加入呗,”他热情的邀请叶梓。
“你没事儿吧,”叶梓奇怪,看了一眼他油腻腻的头发,打消了想摸摸的额头的心思——莫不是发烧了?一个新任领导者可能就是会这样,狂热的渴望扩大自己的组织,不惜放弃原则。
“我又不骑车,家还那么近,两个条件都不符合,”她故作遗憾的说,说完就想,表情恐怕过于夸张。叶梓家在学校对面,过了马路穿过一条很长的胡同,几分钟就到,借口是滴水不漏。
“没事儿,”果然,张浛新没原则的说,“我可以把你家设置为每天北车联的第一站,先送你回家,大部队再继续朝北前行。” “随你吧。”叶梓不置可否。
没想到张浛新说到做到,每天放学,北车联一众男女好汉浩浩荡荡的先推着车,把叶梓送到家门口,再集体骑车朝北。大家你争我赶七嘴八舌的甚是好玩,叶梓很羡慕,到家了依依不舍,上楼后还要探出脑袋,看着他们的喧闹的背影在胡同口消失。联长张浛新真是负责,每次都等到叶梓探出头,才挥手告别,使劲儿蹬车去追他的组织。
春天总算登场,被憋了太久,一来就迫不及待的。一场场的夹着沙土的大风,刮过一次就又燥热一分。叶梓最不喜欢春天,课文里说万物复苏,可都复苏的没个文雅样子,粗拉拉的,不戴口罩就会被灌的满嘴沙子。杨絮柳絮争先恐后的乱飘,东施效颦般的模仿雪花——人家的骨子里是水,来去不留痕,你们这些没根的毛毛怎么可以比,飞到哪里都遭人嫌弃。进到窗子里被扇着轰开,浮在地上被扫成一堆儿撮走,钻到人嘴里被呸呸的吐出去。衣服怎么脱都来不及,棉衣毛裤甩掉了,可校服里面的秋衣总惹出一身汗,上着课也忍不住烦的想揪领子。妈妈偏说“春捂秋冻”,可这“捂” 字听着就带着一股汗臭,像体育课之后男生们踢球回来的那味儿,对,还有一个个的脱下球鞋的臭脚丫子味儿,连锯末子香气都掩盖不了。
可春天也有好事儿,那就是一年一度的春游。叶梓他们盼了许久,祈祷了千万遍,可不要去北陵——小学每年都要去一次的公园。那终究是个陵,皇太极的,一个山包藏着,在最中央。前面修出人工湖和宽石板路,是遛鸟推孩子打太极的太平盛世。后面好大的一座后山森林,是鬼怪故事凶杀传说的藏匿之所。小学每次去,除了举着旗排着队在石板路上逛逛,最多就是一起划个船,还非得唱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怕什么一定来什么,这天吴老师在教室前宣布,年级春游地偏就是北陵公园。任他把这个消息宣布的再轻松愉快,公园两个字咬的再重,教室里还是立刻一片哀嚎,末日到来一般。
“这可是北方中学啊,怎么也这么俗套,”叶梓恨恨的。
“据说去年好像去闾山出了什么事儿,今年就保守了,”联长也不开心,北陵他没事儿骑着车都能去兜一圈儿,还用得着假模假式的列队去春游?
“这才叫投鼠忌器,不,病忌讳医,反正就是个倒霉,”叶梓悲叹。
吴老师在前面笑嘻嘻的看着,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开着玩笑,“北陵公园有这么不好吗?春暖花开的,你们这垂头丧气的不像要去春游,倒像去扫墓。”
“老师,真跟扫墓差不多,”有男生叫唤,“那里面除了个大坟头子,什么都没有!”
“吴老师,北陵公园我都去了一百次啦,那里面花花草草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个女生嗲嗲的,大家哄笑。
“吴老师,”班长陈枫举手,“学校组织去哪里咱们没意见,可是,北陵真挺没意思的,要不,咱们带着面包香肠,在操场上玩儿一天得了!”难得保皇派班长大人有异端言论,大家拍桌子鼓掌哄的更热闹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吴老师息事宁人的摆摆手,“我去反映一下,想想办法”,他想了想说。
吴老师的办法,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叶梓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心怀感激——那是一个老师所能给与孩子的,最美好的赠与。
吴老师决定不跟随年级的安排,带全班同学去锦县的笔架山。四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加一个小时的长途公交车,只这路程,已经让人兴奋的睡不着觉。
的确没法睡觉,出发的火车是凌晨,挺多同学家里路远,前一天晚上就都到教室,把桌子拼在一起当床。不,假装是床。叶梓住得近到的晚,进到教学楼时就已快被声浪掀翻。几个男生凑一堆甩扑克牌,吆喝的能传出几里地。李宇清把外衣围在脑袋上讲鬼故事,女生们边尖叫着边瞪眼睛听。张浛新和另一个男生安静的对面盘腿坐,旁边围了几个看,煞有介事的不让别人打扰,说在下盲棋。孟可正把书包打开,给郑茜和韩琪炫耀她爸给她带的各种美味零食,她们却只盯着她的马海毛红围巾,那会儿正流行。叶梓懵懵的没睡醒,不知道该加入哪个战队,可只是楞在门口,就已经快乐到极致。
坐火车真好玩,绿皮硬座,咣当当的。还是这些人,从拂晓的鱼肚白穿梭到朝阳的鸡冠红。叶梓对战几个男生,射雕里的各种情节看谁记得牢,都是稀奇古怪的问题——降龙十八掌的招数,黄蓉的拿手菜式,打狗棒法的套路,全真七子的名字,她总能赢。
带的是午餐,可凌晨还没来,在火车上不知道谁起的头,一个个就打开书包大快朵颐。面包汽水鸡蛋香肠,少有不同,但别人家的就是比自己的好吃,分着,抢着,吃完了还是饿。
锦县是靠海的县城,空气带着特殊的海腥味儿。公路颠簸扬尘,公交车铁皮单薄,车窗漏进陡峭的春寒。早班车上只有几个昏昏欲睡的赶集大婶,被这一群从天而降的哪吒闹的瞌睡全无。满车都是发泄不完的精力,车装不下,锦县装不下,似乎整个世界也装不下。
笔架山是一座岛山,最与众不同的是连接山与岸的路,两公里,被称作天桥。落潮的时候是一条平坦的砂石路,涨潮的时候会被淹没,归途只能坐船。
那条路,不,天桥,笔直宽阔的,直通向远处的山门,坦荡的没有丝毫隐匿的秘密。怎么可能消失呢,大家半信半疑,朝远处的山撒欢儿奔跑,低头随处是贝壳,还有小海星,抬起头和叫不出名的海鸟亲热的照个面,学它嘎嘎的叫,谁也不怕谁——只这一条路,就是富足的天堂。
山不高,有亭有庙,树叶还没长全,枝干的参差交错挡不住海上的太阳。晒的焦渴,看到小溪就挽着裤腿掬水喝,心思一动,泼向旁边的队友,是一场痛快的水仗。
山顶一片灿烂的桃树林,开的如火如荼,把全天下的粉色都涂在这里了,桃花岛也不过如此吧。还有丁香树,女生们围过去找五个瓣的花朵,总不忘那个有关幸福的传说。尽管传说里从来没讲,幸福究竟是什么。
疯了大半天,下了山,吴老师带大家在沙滩上围成一圈看落日。时候尚早,提议演节目。在野外是放开了,都不是平日的自己,羞涩和扭捏是狭小空间的产物,不属于眼前的这一望无际。
孟可边跳边唱,采蘑菇的小姑娘,薄薄的身子,娇嗲的歌声,好似背后背了一箩筐鲜蘑菇。谢音陈枫一起唱英文歌哆来咪,典雅活泼,像乡村女教师走出了画面。陆文和哥们儿下场打了一通长拳,嘿哈了半天,看不出输赢。李宇清掏出九连环表演拆解,又慢又无聊,大家使劲儿的起哄。张浛新背圆周率到100位,可被质疑不知对错,只好连背三遍以验真假。叶梓什么都不会,最近痴迷吹口哨,用口哨吹句子,让大家猜——最后一句煽情的“我爱大家”,可怜巴巴的没人猜得出。
太阳快落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都不再作声,齐齐看着平日里不可逼视的那轮光,在海天交界处融成一团金黄,柔和的充满眷恋——让你们看清楚我真正的模样,才会印下牵挂的轮廓,否则永远只是耀眼的影子,如何思念—— 多么瑰丽的告别。海接纳了它,幻出金色的汹涌,渐渐的,又忘记了,只剩无边际的深邃的蓝。可是我们,却再也不会忘。
落日美丽而短暂,叶梓安慰着自己,明天它依然会升起,这是所有分离最有效的慰藉。转过头,发现天桥真的消失不见。岸那么远,中间是轻浪起伏的海面,与别处毫无分别。
天桥,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场落日的绚烂,是叶梓中学最后一抹疯狂的亮色,之后的时光,主色调只有学业,如同夕阳归入大海后,天与地分不清的沉寂混沌。也有繁星和一闪而过的流星,她贪婪的仰望着点点的光亮,却再难肆意尽情的燃烧。只有月亮,承载全部的寄托,偏又自顾自的阴晴圆缺着,她和他们的青春,因此如同潮汐,时涨时落,悲欢离合。
初二开学,叶梓他们班,换班主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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