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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87,孟可

孟启堂最近心情极好,骑车进厂子大门,腰杆儿挺的溜直,像老婆何雪娜练功的架势。遇见的人招呼孟主任,他答应的异常脆亮。办公室里的茉莉花茶罐子,个把月都没见下——哪顾得上坐着喝茶看报纸,有空就得去车间转悠,横着竖着的,看哪个车床旁的工友闲了,赶紧给念叨念叨,我孟启堂虽然没文化,可儿子女儿都争气啊。

“你说这臭小子,没见他怎么趴着看书,居然就考上了辽大!”车间轰鸣如雷,盖不住他夸张的腔调,有时停工闲置,简直成了他的舞台。难怪何雪娜总说,他眉目威武字正腔圆,才是个当演员的好料。

靠着机床,看着过来聚拢了几个人,声音越发洪亮,存心让远处的那几个也能听见,“辽安大学啊,沈城最好的大学了吧,我老孟家也出了个高材生! 哎,你说去年我给我老爹老娘上坟,狠狠的烧了一刀纸,这还真灵!这小子,把录取通知书甩过来的时候,我和他妈都懵了,本来还合计着跟牛tf长商量,好歹高中毕业了,在tf里给谋个职位,也算旱涝保收。现在可好,人家用不着咱了,这不白操心,扯不扯呢!”

工友们都捧场,听过多少遍了也还是一片叫好,没学问夸不出花样,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两句,要么就是撺掇孟主任发糖。糖自然要发,可总要得意够了才行,否则都散了咋整。

有几个有眼力见儿的,跟着问,“闺女呢?今年也该上初中了吧?那丫头,长的叫个标致!”举着钩子敲着锣,帮着拉开第二场的大幕。

“这丫头片子就别提了,更有意思!嗬!”孟启堂每次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他的惊奇不是装的,说一次叹一次,腾挪停顿拿捏的恰好,没有丝毫失真。

“从小眼看着长大,完全没有学习的心思,就喜欢唱歌跳舞,活脱脱她妈再版,好在是闺女,也没想着成器,瞧模样还过得去,将来总能找个好人家。看她妈,找了我,不是挺好!”嘿嘿笑,不理大家的哄,哄就是捧,车间主任抛出来的梗儿,谁敢不接。也不完全是捧,孟启堂何雪娜,工厂骨干配戏团台柱,郎才女貌,儿女双全,也配的上这声捧。

“谁想到,今年升初中,孟可这丫头,倒考上了北方中学!你们知道今年分数线多少不?语文数学,两门要194!这丫头,不多不少就考了个194,我现在都跟做梦似的!她哥中学不过上了个121中,也算重点吧,可和北方中学相比可差了去了!她妈念叨,这孩子,以后可不知道该咋教了,这不得上天啊!”

偌大的工厂上千号人,孟主任家双喜临门的消息在厂房间传的飞快。好事不出门,那是因为没有孟启堂。孟可再到工tf来找她爸,发现叔伯阿姨的态度都不同了。总有人问她怎么学的习,能考上北方中学,啧啧着,可眼神里瞅她,像她一下子成了大人,反而不敢再随便逗着玩儿。

孟可顶厌烦别人这么问,像厌烦考卷上所有她不知道答案的题目。问多了,难免烦躁,有种想撕卷子的冲动。怎么学的?她怎么知道。她总不能说,这次考试考场小,她旁边恰好坐了个书呆子张浛新,她眼神好,张浛新的考卷看的清清楚楚。怎么学的,你们最好去问他。

还是过去好。过去她一进厂子,从传达室开始,就有人召唤。都是拽到一边儿,摸摸头发和脸蛋,絮叨着夸她好看标致,然后再摸裙子的料子,一叠声的说做工好。孟可按照指示,一遍遍说,这是我妈刚做的。裙子和她,都是何雪娜的作品,总得有个落款。盖上章了,连带着标识了孟启堂的归属权,家里有这么贤惠漂亮的老婆,他的主意你们谁也别想打。

有时候她在车间里闲转悠,这摸摸那看看,惹的几个二十郎当岁的学徒工从机床后面偷往她这里瞄。她当然知道,谁瞅了她,眼神里有几分胆子,再盯过来的时候带没带小钩子,她都清楚,得意起来,忍不住哼起小曲儿。有人听到了,提议让演个节目,她不仅不怯场,倒是趁了心。唱跳随意,想起一段是一段。嗓音脆亮亮的,歌声一起,舞就跟上。虽是孩子的娇俏模样,身子骨还没成型,可细腰窄胯一扭起来,偏撒出一片成年女子的风光。

孟启堂早知道孟可在车间等他,可他不急,在办公室假装翻着工程手册。急什么呢,让他们多看会儿。等他踱过去的时候,就只负责接收喝彩,还有艳羡的目光。

“孟主任,您这真是好福气啊,每天何老师就是这么给您表演吧,这不出门就能看戏,皇帝老子也没您这么舒坦啊!”

他呵呵笑着,从不否认,也就是默认了。娶个漂亮老婆,像自家围墙圈了片最好的风光,总得时常开门漏个缝儿,让外面猴急的人窥探一眼,否则谁知道自己的好呢。

孟可当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她妈从来不给她爸表演,说起来曾经是剧团的台柱子,可猴年马月的老黄历,现在就只做做艺术指导和后勤而已,提起“戏子”两个字从无好气。现在她每天也练功吊嗓,练功是为了穿衣服好看,吊嗓,可能是为了和孟启堂吵架有底气。

家里最多的就是两种声音,一个是何雪娜的吵架声,没错,是她自己的,孟启堂基本不吭气。吵的内容都是孟启堂又和哪个女人来往多了,哪句话说的不得体了,如此云云。有一次过年全家一起吃饭,孟启堂喝高兴了,跟二姨说了一句“小姨子有半个屁股是姐夫的,”何雪娜当场掉脸子不说,足足吵了有半年,二姨也是一两年没登门。孟可十分惊异何雪娜的记忆力,孟启堂工tf上千号人,女的总有几百,哪个有点姿色多大岁数婚姻状况,她比人事科长清楚的多。孟启堂每天和谁打了交道,她都得问个明明白白。工人们开玩笑,荤的素的没个界限,孟启堂偶尔不小心话里带出来,定然是一场风波。每次孟可去工厂,何雪娜总叮嘱她,看看她爸和谁说话了。回来一顿盘问,孟可哪里记得住,她于是循循善诱,是不是某某某?就是那个眼睛大大辫子尾巴垂到腰那里的年轻阿姨?孟可不耐烦,含糊着答应,发现她妈转头盯着她爸的眼睛里,立刻带着锋利的刀子。

另外一个动静,就是何雪娜踏缝纫机的声音。她热衷于搜集各种布料,然后裁剪缝制成好看的衣服裙子。仗着孟启堂捧着个铁饭碗,自己在剧团拿着不多不少的死工资,日子不富裕也不紧张,所有的余钱都用来裁布料做衣服。不用存钱,孟何一米八了,不差几个鸡腿。彩电冰箱都置办过了,就剩穿的体面这一件事。钱花的心安理得,每次拿着花布回家的第一句话总是——幸好现在不用布票了,否则怎么能买来这么好的料子。

孟启堂从来都由着老婆,何雪娜吵闹,他也不以为意,日子本来就该是这么个聒噪动静。几天没吵,他下意识的还得提供点弹药,话里话外的提醒着,哪个女工今天的雪花膏味儿特别好闻,然后停顿会儿,享受的等着炮筒子“砰”一声点燃。谁都知道当年的孟师傅,现在的孟主任,福气好,娶了个漂亮老婆,可谁都不知道,这老婆拿他当个宝贝,生怕别人夺了去。她吵的再过分又能怎么着呢,漂亮的脸蛋,狰狞起来也还是漂亮的。每天喝点小酒,她说的那些话飘飘忽忽的听不真切,只看着这脸蛋在自己眼前晃悠着,怎么都觉得被捧上了天。夜里关了灯,等儿女睡熟了,还不是任自己随便折腾。

美女一般都不沾烟火气,整天柴米油盐的是海螺姑娘,只能在后厨转悠,上不得台面。自己家这个是织女,那可是仙女下凡,就喜欢做衣服。做就做吧,看着她每天在缝纫机前嗒嗒嗒的踩着,孟启堂心里踏实。缝纫机在外屋门口,下班推门,老婆总埋头在一堆布料里,抬头乐呵的斜睨他一眼,嘴里嗔怪“又回来这么晚”,眉梢眼角却带着和语气极不相称的欢乐,说明又一件衣服要成了。晚上少不得穿着在他眼前扭来扭去,这天就是个节日。

孟启堂觉得自己是已经和织女团聚的牛郎,箩筐里的儿女都已经长大,王母娘娘赐了个铁饭碗,不,是聚宝盆。沈城是重工业城市,大小工tf遍地都是,到处机床工作的轰隆隆的,他只要白天监督好车间里的工人和机器,无数大小齿轮被加工出来,聚宝盆里面的米就会源源不断。他回家煎炒烹炸埋锅造饭,把老婆孩子都伺候好,就再也没有烦心事。

何雪娜的手艺是真好。有时候布料买回来搁在衣柜隔板上好久,没想好做什么。过几天翻大众电影,看到潘虹穿了件大红夹克,掐了一点儿腰,领子翻的大大的,她琢磨一会儿,照着样子几天就做出来,领口袖边还能别出心裁的变个花样。老孟她防的紧,可做起衣服来毫不心疼。和工厂其他男人早就云泥之别,得照着郭凯敏朱时茂的样子来。她可不管车间主任应该穿什么,也不管孟启堂每天如何把衣服小心翼翼叠好放在办公室柜子里,然后换上的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去车间痛快的吆五喝六,反正从她何雪娜家里出去的男人,就得是个昂首挺胸相貌堂堂的样子。

儿子孟何是块不可雕的朽木,何雪娜早就放弃了。很小的时候就完全不听摆布,裤子膝盖上的小花狗,她辛辛苦苦绣了两个晚上,穿了一天回来发现被粗暴的撕扯掉,干脆留了个狗啃似的破洞,还梗着脖子说是摔破的,也不管光洁的膝盖头是不是替他圆这个大谎。也许他根本就没想把谎说圆,不过是给你们大人一个面子。何雪娜气的说不出话,也不想说,因为说也说不过他。她和他爸,很早就已经说不过这个孩子,也不知道他那些歪理邪说都是从哪儿看来的,说他一句,有十句冲过来,足够她趔趄好几下的,好不容易站稳了,还是无言以对。

又过了几年,上了中学,何雪娜发现能听见孟何嘴里的冲怼,那绝对称得上是幸福的回忆,现在人家是一句话都懒得和你们说。至于衣服,想让他穿校服以外的,根本是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幸好校服是运动服的款式,可以应对学习运动打架等等若干不同场合。何雪娜唯一的对策,只有不停的洗,还有缝补。男孩子只要干净整齐了,就总归鹤立鸡群。孟何眉眼长的像她,睫毛浓密的能架住一支笔,好在继承了他爸的方下巴,硬把一脸的清秀撑出了气势。何雪娜守着这么个俊朗的宝贝儿子,偏偏是亲不得碰不得。经常怀疑他其实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不过被玉皇大帝罚了,借你的肚子歇十个月,然后回到这个世界上继续大闹天宫罢了。现在人家头也不回的上大学去了,世界无穷尽的在眼前展开,你们和所谓的家缩成一个小角落,被他的背影遮盖的严严实实,怎么都找不到存在感。

有两年,孟何个子蹿的太快,还没到换新校服的时候,裤腿儿就已经吊到了脚腕上面。何雪娜照着样子替他做了两身校服,知道他不能不穿,恶作剧的在袖口加了两道装饰的杠杠,孟何看到皱了皱眉头,居然一声没吭的忍了。此后不管多冷的天,都是潇洒的挽着袖子。即便如此,何雪娜仍然觉得,这是她这么多年和儿子无声的对峙中,唯一可圈可点的捷战。

还是女儿好。乍一看,孟可生的谁都不像,可仔细瞅瞅,又似乎谁都像。鸭蛋脸和中间俏皮的高鼻梁是何雪娜的,单眼皮丹凤眼也是,眼睛不算大,可眼珠漆黑的发萌,可爱,却不显聪明。浓眉是孟启堂的,形状却弯的和妈妈的细眉一个样。嘴唇厚厚的像爸,可在孟启堂脸上是憨直的招牌,出来的都是无遮拦的大笑,在她这里却是不刻意的嘟着,仿佛总有什么小愿望没得到满足。

说她谁都不像,是因为她有一种特殊的神气,爸妈都没有。何雪娜美的冷清,孟启堂帅的透亮,一个拒人千里,一个一望到底。只有孟可,挑起眉转着眼,总带着一股魅惑的劲儿,让人一眼就离不开。等到她皱起鼻梁咧嘴笑开了,又是一副讨好的模样,仿佛谁都可以亲近。

孟可最喜欢看何雪娜做衣服,如果这次说好是给她做的,她能安分乖巧的守在缝纫机旁几天,从第一剪子下去,到最后一颗扣子缝好,几乎寸步不离。这次取巧考上北方中学,两个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妈妈又高兴的给她做了几身新衣服。

开学前一天,她把两套最喜欢的比来比去,一件是藕荷色的连衣裙,一圈白色的荷叶领,腰间一个大蝴蝶结,裙摆转起来会荡平,还配了一个发带扎住马尾,清爽利落。另一套是白色衬衫,鼓起来两个泡泡短袖,衬衫下摆被黑色长裤束起,妈妈给配了一条同材质的腰带,中间一个金色卡扣,成了点睛之笔。孟可来回试了几次,还是决定穿白衣黑裤,毕竟是北方中学,第一天,先悄悄的收敛着比较明智。

房间里没有孟何真好,这是她今年的第二大收获。串糖葫芦的两个里外房间,外屋是爸妈的,里屋是她和孟何的。隔着个花布帘,可三八线没法公平,孟何那边靠东窗,顶着个写字台,她这边却只在靠床的墙上安了个木头架子,单薄寒酸。隔帘的花布被夹子揪着挂在铁丝上,委屈巴巴的,被何雪娜换来换去,花色取决于这个月国营商场布料柜台哪种被贱卖,过几天没准又成为外屋餐桌兼茶几的台布,或是何雪娜的新套袖。可布帘那边的孟何没法换,他对孟可的意义就是晚上窸窸窣窣的翻书声,还有清晨她还没睁眼时,布帘被骤然打开那一束强光。孟可坚信,她和隔帘这头的空间对孟何而言,也不过是个每天要穿行几次的过道,正眼也懒得瞧一下。他又不是贾宝玉,当然不会对路旁的花花草草自言自语,哪怕它们正开的隆重灿烂多姿多彩。

孟可觊觎那个写字台许久,尤其是三个抽屉。她那时不懂,所谓人类文明的进步都与对容器空间的改造与占有有关,这是本能——本能这件事,对她尤为重要,像汽车的马达和飞机的引擎。她天生不会无谓的思考,地面摩擦空气阻力趋于无限小,只剩下本能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久了成熟了,倒成就了杀伐决断的气势。

抽屉被孟何安了锁,在这旧写字台被孟启堂从工tf搬回来的第二天,他咣咣的钉了一番,锤子用不好,桌子边儿砸出好几道深痕,何雪娜心疼的直咂嘴,来回的摸,好像能抚平,像不甘心的摸着那几根牢固的眼角纹。有两个抽屉用一个锁鼻儿别住,大锁头倒是经常忘了挂上——也可能是不屑于挂,毕竟这世界没谁挟制得了他孟何。孟可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打开看过几次,紧张的额头上都是细细的汗珠,可是大失所望。里面那些卷了边儿脏兮兮的书,什么金庸梁羽生古龙,有时候还是一长串儿的外国名字,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如果换成她,她会把抽屉布置成宫殿,放满宝贝,头绳粘纸瓷娃娃,都是她软磨硬泡从爸妈那儿要钱买来的,每一样都够女同学围在一起惊叹半天。

现在孟何去上大学了,尽管没离开沈城,可是住宿舍。孟可断定他周末也不会回来住,最多来扔包脏衣服。工tf家属楼离辽安大学近,孟启堂留的一间单人宿舍的钥匙也给他配了一把,如此广阔的蓝天,哪只翅膀硬了的鸟,还会钻回笼子里呢。

写字台和两个抽屉毫无悬念的归了孟可。

“这个我要留着,没商量,”孟何指着那个长年挂着一把铜锁的小抽屉,脚下刚拾掇好的行李包鼓鼓囊囊,欢乐的合不拢嘴。

孟可笑嘻嘻的不坚持,她懂得见好就收。爸妈起名字图省事儿,把俩人的姓随便一凑合,到她这儿,干脆连单人旁都省了。可这一撇一竖像无声撑着的保护伞,有这个哥哥在,她走到哪儿都不怕人欺负。大部分领土已经攻破,她干嘛要对自己的靠山赶尽杀绝呢。

终于开学了,她孟可要到北方中学念书了,都说是省里最好的中学,孟可一直都不懂好在哪里。她对一所学校的好与不好完全没有判断力,开学几个月了,这“好”字依然没咂摸出感觉。

初一有四个班,她被分在一班,四十八个同学。八列六排,两两一桌,方方正正。竖排按大小个儿分,横排每周轮换一次,规矩的没点趣味。

墨绿色的玻璃黑板很大,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地面是地板条拼就,斑驳的红色,边角处多不老实的翘着,绊不倒人,只在被踩过时不甘心的嘎吱两声。周六放学前集体大扫除,每班会分一麻袋叫“锯末子”的东西,用大拖把带着来回的拖曳着擦地,最后归拢在讲台下。周一早上一开门,扑面的木香气芬馥浓郁。

多少年后,孟可经常回忆起这个味道,她想,用过那么多昂贵稀有的香水,和锯末子散发出的香气比较,都是俗的。

初一在初中部的一楼,教室朝南,对着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中间隔着几排整齐的树木。北方城市绿化种类单一,多是桃树和杨树,边角处垂几棵柳树。被轮换到窗畔那一周,孟可上课溜号往外瞄,总恨这些树干太粗壮,挡住了操场上的光景。高年级体育课的嘈杂远远传来,透过窗缝钻到她耳朵里,和讲台上老师的宣讲相比,像另一个满是活力与诱惑的世界,让她心痒难搔。

校园很大,刚开学的时候年级主任领着参观过,举着大喇叭,带着四个班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像集体逛公园。学校大门沿街,名字浮雕在一块大石头上,“辽安省北方中学”七个大字金光灿灿,任过往的行人注目行礼。进门左手的红砖房是传达室,窗外挂着个写通知的小黑板。右手是绿棚顶的自行车库,看车大爷坐在板凳上打哈欠,没表情的看着又一群新入者。他们与他,动与静,前行或值守,都是彼此的风景。

正对着大门,是一尊什么人的塑像,后面是无数花坛围成的挺大的一个树林。有出入的石板小径,幽幽的,不知道会把人引到何处。树林把校园分割成两部分,一边是初中部和操场篮球场,坦荡荡的没遮拦。另一边是高中部、理化楼还有食堂,红墙灰顶掩映在影影绰绰的绿荫里。

孟可分不清那些理化楼,在里面绕着肯定会迷路。她知道这个地方注定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她也很怕和它们产生关系。那样她就会变成个古板的架着眼镜的老女人,像爸爸工tf科研室的李阿姨,身上总散发着头油和机油混在一起的味道,陈旧固执。

她最喜欢的地方是树林另一头的大礼堂,门堂撑着几根大石柱子,要两三个人才抱的住。礼堂里面好大,庄重而明亮,超出了孟可对于空间的所有经验和想象。她被震慑的小心翼翼。这种震慑像一股宏大的气流,把人层层叠叠裹挟住,思想**凝固,呼吸心跳失去节律,只能跟随,也只有跟随。这种震慑在孟可此后的生命里出现过很多次,麻木服从,躲避逃离,孟可都不是,她是极少数的,可以在这气流里快乐生存,甚至翩翩起舞的那种人。

开学典礼整个年级坐在里面,只占据了前面几排,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小人儿们,一个个缩坐在木椅上,大气都不敢出,眼巴巴的看着舞台上的年级主任。明明是个矮胖的寻常老师模样,站在了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魔法般的器宇轩昂。学生代表发言,是二班的一个男生,拿着讲稿读,也算流利。孟可没记住他讲了什么,只是想,如果站在那里的是自己该多好。红色大幕拉开,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投射出苗条的影子,白衬衫会染成漂亮的淡金色吧,腰间的大圆卡扣闪闪发亮。她一定会把讲稿读的像诗,让每个人都听的醉倒。

可是她知道自己没这机会。开学没几天的摸底测验,她在班里垫底,发卷子的时候被班主任吴老师盯了半天,算是正式挂上了差生的牌子。

吴老师她是喜欢的。三十几岁,高高瘦瘦的顶着平头,皮肤黝黑。也戴眼镜,可是像特意为之的装饰品,镜片后的眼睛神采奕奕。最重要的是,吴老师居然是美术老师——不是数学语文外语,而是美术。

“怎么会让美术老师当班主任?!”她第一天放学回家何雪娜就叫唤。“学校说,要快乐学习,”孟可鹦鹉学舌的答。

“快乐和学习,这两件事就不沾边儿嘛,”何雪娜嘀咕,对着镜子揪白头发,“快乐了谁还会想学习,学习了又咋可能快乐。”不过何雪娜也就是嘀咕嘀咕,自打孟可考上了北方中学,她觉得对这孩子的教育任务就算圆满结束,剩下都是学校的事儿。她初中毕业,能培养出这一对儿女,明摆着已经是奇迹,谁还求什么都未免是贪婪。

班里同学是片区里四个学校考进来的。孟可的小学一般,只有她和张浛新曾经同班,其他都不认识。她也不落单,同桌李宇清父母在纺织tf工作,是个热闹男生,很快就熟了,话痨般的有空就闲扯。前排陆文扭头过来和他们聊,浓眉大眼,说什么都煞有介事,说多了脸兴奋的泛红。下课了这里渐渐聚拢了一帮男生,天文地理飞机大炮,男生的话题孟可不感兴趣,可她藏在这些话题和论战里,只摆出笑吟吟的倾听模样,反倒觉得舒适。

至于女生,开学第一天她窃喜了挺久,没有比她长的好看的。前排陆文同桌郑茜,辫子总梳的乱糟糟,胖的挺匀称,颧骨上两块疙瘩肉鼔溜溜的,笑起来特别喜庆。张浛新在后面一排隔着个过道,同桌叫叶梓,黑瘦黑瘦,硬硬的短发,尖下巴,眉毛淡的看不出,黑眼睛倒是又大又亮。叶梓后面就是最后一排了,女生叫谢音,是孟可认为除了自己之外,班上唯一一个还算得上好看的。她的好看和孟可不同,个子高挑,瘦,白,眉眼清丽,却透着一股冷傲。

可惜孟可很快发现,好看在北方中学里没什么用。墙上摸底测验的排行榜上,她的名字在后面怯怯的跟着,不会因为好看就往前挪一挪。没有女生追问她的发卡哪里买的,都是拿着习题册围着叶梓她们讨论题目。至于衣服,那么丑的校服,灰色粗布的套装,每个人穿上却都不想再脱下来。别着白底红字的校徽,出入校门昂首挺胸,面对成人世界照样能迈出不可一世的步伐。

孟可不想总是垫底,上课很努力的听讲,可听着听着就云山雾罩。数学定理使劲儿记住了,转眼就忘,题目里该怎么用完全没有头绪。胡老师,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每讲完一处都要问,谁还没懂举手哈——她不敢举,举了还怎么放得下。她用眼角瞟李宇清,他正襟危坐的,从不理会她的一团散乱。语文还好,课文都懂。上课被点名起来朗读,声音脆亮发音标准,算出彩。可每当开始分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她就犯糊涂,想不通作者哪里就表达出那些个意思了,只能拿着笔在开头和结尾随便的圈点。

她也试着挑拣题目和郑茜探讨。郑茜回过头,连珠炮一般,“我跟你说,这道题啊,最简单了,就是胡老师说的举一反三,喏,这几个数字,按照课上讲的那道题一套,就出来了,容易吧?”

容易吧,在别人那里的容易,在她这里都那么艰难。各科老师争抢着布置作业,晚上她在写字台前点灯熬油的装模作样,不时的拉开抽屉把玩一会儿宝贝,作业怎么可能做得完。不会也没人问,何雪娜只会进来摸摸她的脑袋夸她用功,孟启堂酒后的呼噜声简直就是催眠。她很快就放弃了作业的独立性,都是第二天早上拉过李宇清的本子乱抄一通。

“不一定都对啊,”李宇清总是挠着头说,指着本子,“尤其这道题,我想了半个小时,还不敢打包票就一定对。”

管他对不对呢,孟可想,只要抄满了,就胜过空白的触目惊心。都是课代表齐了作业本交给老师,放学之前发下来,对号叉号都有。李宇清在旁边长吁短叹的拍大腿,跑去找张浛新叶梓争论,她只当看热闹,浑不在意。

上课,作业,无穷尽的循环,在孟可这里成了从未体验过的苦日子。何雪娜说的没错,学习的确无法快乐。她有一天终于醒悟,不见得是她多笨,是她欠的债实在数目巨大。小学六年的嬉笑玩乐,假期在工tf的浪荡晃悠,甚至娘胎里被缝纫机声吵的焦躁翻腾——这所有的时光,她都欠着债,每年每月每分每秒,逐渐形成一个再也填不满的大黑窟窿。上了北方中学,只让这个窟窿褴褛毕现,连何雪娜的手艺都修补不了,扯上所有的廉价布料都没有可能遮盖。

期中考试是第一次较量。大榜出来,孟可惊喜的发现陆文给她当了垫脚石,她不是最后一名了,她看着陆文的眼神立刻温柔了许多。陆文转头红着脸冲她吐舌头,亲热的像刚结拜的难兄难弟。书呆子张浛新排在第一,怪不得衬衫领子总是一里一外,恐怕穿衣服的时候脑袋里都在做题。

叶梓排在第二。

“你说,吴老师安排这个座位是特意的吧?”郑茜扭头神秘的说,“故意堆出一座冠军山头,让大家顶礼膜拜,”她说着朝那个方向抱了抱拳,“佩服佩服,实在了不起,我得多往那个地方凑一凑,沾点灵气。”

“不至于吧,吴老师又不是算卦的,举笔画个符,就知道谁能考第一第二。”孟可有一搭没一搭的。

“也是哈,那就绝对是天意了。哎,对了,”她话锋一转,“你小学不是和张浛新一个班的吗,你们学校风水也挺怪异,你看哈,你长得这么好看,他怎么那么磕碜,他学习这么好,你怎么那么……”郑茜不说了,眨着眼冲孟可嘻嘻笑,两块脸蛋儿泛着红光。

“我怎么啦?我那是没好好学,再说我掐你哈——”孟可佯怒着去抓郑茜的胖胳膊,心里一阵欢喜。北方中学的眼睛也不瞎,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好看,直接自然,既成事实一般,根本无需争议。原来他们都知道,只是不说,

孟可突然意识到这就叫含蓄,含蓄就是需要你去琢磨去体会,慢慢揣度其中的滋味。可是,为什么要含蓄呢,像工tf的叔叔阿姨那样,喜欢就夸,怒了就骂,白天身子嘴巴都痛快累了,晚上睡觉一点心事都没有,那该多好。

李宇清成绩中游,二十来名。他耷拉着脑袋,像葫芦被锯了嘴没个动静。孟可自己学不好,但是她看的明白,知道李宇清就是这个水平。他学习太用力了,太用力做的事情,往往不会太好,至少不会一直都好。像跳舞,手脚太用力了姿势就不会优美。得像谢音那样,轻轻巧巧的,不吱声不吭气,总是排在第六第七,才真的是厉害——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有潜力。

孟可不喜欢谢音。女生的友谊,通常从搭伴一起去厕所开始。下课铃一响,成双结对的往外走,叽叽呱呱的。走路在聊,各自方便时在聊,回到教室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的继续聊,直到老师进来才吐着舌头回到座位。一路小跑,夸张的装扮出着急。连孟可都有个勉强的伴儿,叫韩琦,长相成绩都一般,课间操排队的时候她们挨着站,她总跟着孟可,话头也都是孟可随意挑,她附和。孟可就由着她跟,由着她附和,聊胜于无。

可谢音不同,一直独来独往。最后一排的大个儿女生是个小群体,独立于前面那些没长成的孩子。谢音也是其中一员,有时候被她们叫着凑在一起,但孟可看得出,她站在那里是心不在焉的,是那团热闹之外的一点清冷。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出入,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灰色校服整洁熨帖,齐耳短发自然的在发尾卷出弧度,是一种干净的好看。

好看,学习也好,就至于这么孤傲吗。孟可看不顺眼,也庆幸自己不用和她有什么交集。

可临近期末的元旦前夕,孟可和谢音同时被吴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这是孟可第一次进老师办公室,她不是班干部,没有进这里的资质。谢音是外语课代表,进门了轻车熟路,往外语老师办公桌那里俏生生的一站。

“这里这里,”吴老师笑着召唤她俩。办公室很大,初一年级组的老师都在这里办公,每张桌子上都是厚厚的摞着书和作业本,挡着,看不出老师究竟在不在。只有吴老师在靠窗的角落,桌上只有几本大画册,坐着都是一身潇洒。

孟可最喜欢吴老师的课,他用幻灯机投影出一张张世界名画,然后介绍讲解。都是浪漫的异国故事,同学们总恨时间太短,听不过瘾,下一堂课因此显得分外难熬。

那些画都是在这些册子上找的吧,孟可忖度,真想翻开瞧瞧。

“给你们介绍一下哈,”吴老师说,孟可这才发现,桌旁还站了一个女生,比她们大一点,脸孔异常漂亮,混血儿似的的立体精致。

“这位是初三的学姐,学生会文艺部长,叫温雅,你们认识一下。”温雅冲她俩礼貌的点头,上下打量。

“有这么个事儿,”吴老师痛快的说,“学校每年元旦前一天有个新年晚会,各年级都有节目,今年二班先出了个小合唱,不过温雅她们的舞蹈临时缺个人,想在我们这里借一个,救个急,我把你们两个叫来看看行不行。”

“就吴老师最好,肯借人给我们,”温雅飞快的接上话,嗓音脆生生的,冲吴老师殷勤的笑。又转头对着孟可和谢音,“你们俩以前都跳过舞吗?”

“跳过,”孟可飞快的答,悄悄的挺直脊背踮起脚尖,不想比谢音矮太多。

“我没跳过,”谢音摇头,话里透着拒绝,谁都听得出。

“嗯,你也有点太高,这个舞三个人,我和另外一个女生个子差不多,另一个不能高太多,”温雅遗憾的说。

“你呢,”温雅问孟可,“过去都跳过什么舞呀?”

孟可一时语塞,跳过什么舞,她都是自己唱着歌的乱跳,这算什么舞呢? “现代舞!”她急中生智,紧张的鼻尖儿沁出汗。

“我们这个舞叫《梦敦煌》,是演绎飞天仙女的美丽,也宣扬敦煌壁画的灿烂辉煌,嗯,应该属于古典舞分支,”温雅耐心的解释,“不过,舞蹈也都是相通的,这样,今天放学你来礼堂一趟,我们试试。”

“行,那就孟可去试试,你辛苦点儿啊,作业还是得按时完成。”吴老师解决了一个难题,如释重负。

试舞出奇顺利,在礼堂角落的一个练功房里,温雅简单比划了几个动作,

孟可一学就会,很快就像模像样。

“你基础挺好,”温雅很满意,表情松弛了许多,嘴角翘着,带出洋娃娃的可爱,“两个星期应该来得及,就这样吧,以后每天放学过来练舞,周日也得练。”

孟可痛快的答应,恨不得说不睡觉都行,两眼熠熠发亮,像在黑暗里跋涉许久的人突然见到光。就这么把谢音比下去了,虽然谢音根本没有和她比的意思。更重要的是,她居然可以上那个大舞台跳舞。简直像梦。

时间是弹簧,这两个星期被压到了极致,从未有过的飞快。孟可每天放学去练舞三个小时,悠扬古朴的音乐从录音机磁带里流淌出来,她光着脚,跟着温雅和另一个女生翩翩起舞。舞蹈不难,前半段是她们各自模仿不同的飞天仙女的姿态,节奏很慢,十几次的变换和定格。中间乐声一转,三个人的群舞,温雅在中央,她在右侧,旋转、扭动、飞摆、翱翔,回眸浅笑,柔软妖娆。孟可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舞蹈,不是发泄、谄媚或招摇。舞蹈,是用身体来说话。

“不要想着向谁表演,要想象飞天仙女们,在梵语禅音里,在湖泊沼泽间,在菩提树下,她们想向这个世界表达什么,”温雅一次次的强调启发,说的像诗。

孟可懵懂的听着,不知道什么叫梵语禅音,不知道菩提树是哪种树,她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明白飞天仙女想什么。但是舞到酣处,乐声缥缈空灵,她似乎真的御风而起,飘然飞升,心里说不出的舒适安宁。尽管不会解题不会作文不会单词,孟可想,但是我对这个世界,有我的解读,也有自己的工具和武器。

舞蹈服装送来的时候,孟可惊叹的屏住气。裙衫繁复鲜艳,下摆飘逸曳地,一条长长的绸缎彩带,头饰金光闪闪。孟可对着镜子已经认不出自己,真像西天世界走下凡的仙女。温雅说正式上台的时候,还要请人来化妆,在手臂和脚踝都涂上彩绘。那得美的无法无天吧,孟可憧憬着。想让那天早点到来,也盼着那天不要那么快到来。

彩排的时候孟可才知道,北方中学的元旦晚会很有名气,而且大门敞开,经常有家长要求来,也有外校的学生蹭进来看,没座位就站着,过道都是人。她回家没提这茬,担心爸妈立刻说要来。她想学着“含蓄”一点,怕他们以后吹嘘的太厉害,也怕他们在,现实的味道搅浑了梦境的虚幻。

12月31日终于到了。说是晚会,其实是在下午。毕竟是第一次看现场演出,同学们都挺激动,早自习开始教室里就很难安静下来,按下葫芦浮起瓢,总有人发出奇怪的声音,然后是莫名其妙的哄堂大笑。孟可没法和他们一起激动,她早早的离开教室去礼堂,和温雅她们一起化妆换装,做最后的排练。演者和观者,从两个方向走到一处相遇,但是“他们”集合成了一个“它”,是温雅口中“看台上的白菜”,是孟可记忆里沉重死板的机床。而我,只是我。她骄傲着,惊异的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紧张。

她们的节目是压轴,也难怪,文艺部长的领舞,题材又新颖别致。她们一直在后台坐着等,听着前面一会儿乐声一会儿掌声,各种声音交织出的精彩,也足够娱人。

可是,临到她们的节目,突然出了状况——整个礼堂,停电了。

好在是下午,不至于全场陷入漆黑,可没了声音与灯光,偌大的场地,瞬间没了灵魂。温雅在旁边“蹭”的站起来,拽着裙摆彩带蹬蹬蹬的跑出去找人。过了一会儿气急败坏的回来,“是临时停电,说是什么坏了,已经在抢修,只能等。”

孟可往前凑了凑,偷偷探出头,看到男报幕员一身尴尬站在台中间打着哈哈,满肚子搜索着台词,不停敲打麦克风,像动画片里的和尚敲着木鱼。台下一片混乱哗然,前两排的校领导,有的皱着眉头面露不虞,有的交头接耳的掩饰急躁,礼堂工作人员在两旁过道飞跑,却也像没头苍蝇。

有人从后面座位站起来,径直走过来。孟可惊了一下,是吴老师。他矫健的跳上台,站在舞台中间,摆手让报幕员下去休息。

麦克没声音,他扯着嗓子喊,“下面,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

台下不明状况,很快安静。坐着的站着的,近两千多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好在吴老师长得精神,蓝色运动服穿的亮堂,禁得住这么盯。他走到舞台最前面,抬头仰望,观众忍不住都跟着他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沉思,然后又抱膝坐地,再然后掩面顿足,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却充满好奇,孟可看到连校长厚镜片后的眼睛都惊愕的瞪圆了。

这样奇特的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一句台词,可没人觉得漫长,观众都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变化嬉笑慨叹。

突然,灯光大亮,终于来电了。

吴老师结束了表演,走到麦克风前,朗声道:“谢谢大家观看我的小品,这个小品的名字叫做——《沉默》。”双手前揖,潇洒的谢幕下台。

雷鸣般的掌声、笑声和口哨声,全场一片沸腾。

报幕员活过来,赶紧上台尽忠职守:“下一个节目,舞蹈,《梦敦煌》,表演者,温雅,宁红红,孟可。”

灯光重新暗下来,旋转灯被变换的彩片涂出颜色,舞台转眼打造成西域梦境。

三个美女随着曼妙的乐声凌虚起舞,腰肢款款,眉目含情,裙摆与飘带同时飞起,羽化成仙。台下的观众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宁静祥和的美在礼堂悄然弥漫。

孟可知道她们的演出成功了。谢幕了三次,观众还是不停的鼓掌。直到温雅小声的说,好了走吧,她们才彻底退到后台。

元旦晚会后,他们班出了两个公认的明星,一个是吴老师,一个是孟可。

吴老师大家本来就喜欢,现在简直就是公然的崇拜。总有男生下课的时候冲到讲台上,模仿着吴老师的各种沉默姿态,一群人叫着打分,或者直接起哄赶下台。

至于孟可,发现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你那天在台上可真是认不出呢,”郑茜总是想起来就转头啧啧的说,不厌其烦,“你怎么跳的那么好,真的真的,比中间那个温雅好,她绷的有点紧,你比她自然多了!”

“你们那个舞其实属于印度舞,”李宇清显然是查了资料,滔滔不绝, “飞天舞是敦煌艺术的标志性名片,莫高窟里每个窟都有飞天舞的壁画,有机会真得去看看,不过,估计壁画上的女的肯定比你们胖多了,那时候流行胖。”他偷指前面的郑茜,冲孟可做鬼脸。

可惜光环的亮度没持续多久,期末考试的紧张就如同乌云压境。孟可的兴奋劲儿没过,但心里再不分昼夜的锣鼓喧天,在别人那里,不过是一个偶尔路过的短暂过场,都很快转头重回轨道。没人再提什么舞蹈,都是在讨论押题,孟可从主角又沦为龙套,百无聊赖的上学放学,在作业题海里困倦的挣扎。

这困倦在有一天突然被赶跑了,放学回家的路上,孟可发现有人跟踪她。

确切的说,是几个人,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的。

沈城的冬天黑的早,她放学十五分钟的路程,几条街道,都是挑着有灯的亮堂路走。那几个人在她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她快他们也快,她停下来,他们也停。她用余光瞥,觉得是学生,但好像又不是。她不大敢回头,怕对视上了就甩不掉。反正他们始终没有拉近距离,到家上楼了,他们似乎也就散了。看不出恶意,只是每天都是如此。

直到考完试的那天下午,那些人总算和她正面相对。

在一条结冰的马路上,孟可差点儿滑到,后面一个人过来伸手扶,她直觉的知道是谁,吓得使劲儿甩开,把手套甩出好远。那个人走过去把手套捡起来,掸了掸冰碴,过来伸手递给她。

孟可接过手套,避开火辣辣盯着的目光,也扫清了模样。长得倒是不难看,就是争先恐后钻出的胡茬有些显脏。

“认识一下呗,我叫张野,旁边125中高一的。”

张野穿着件军大衣,扣子亮闪闪,围着条毛线织的白围脖。这是那年冬天最流行的装扮。孟可本不觉得好看,可是时髦这回事,往往没有什么道理,是集体对某个事物在同一时间突然升腾的莫名推崇。时髦了,就会在人群中被凸显出来,是否好看的重要性,会知趣的退居二线。

这军大衣孟可也一直想要,磨了几次,何雪娜说家里没有部队的亲戚,没处搞,也嫌丑。

“哪个女孩子会穿那种大衣,要颜色没颜色,要腰条没腰条,那都是过去山里打土匪的土八路穿的,现在倒流行上了,都什么品位!”何雪娜说一次感慨一次。

可是这个张野穿着,不仅是他,远处几个同伴也都是这个装扮,孟可不觉得就没有品位。他们停着车,一只脚撑在地上往这边看。

“你叫孟可吧?” “嗯。”

“你那天跳舞我看了,跳的不错。” “哦。”

孟可不知道怎么搭腔,也不想表演沉默。

“这样吧,”张野说,“周日你们放假了,我来接你,带你去碧潭公园溜冰。”

“我不会,也没有冰鞋。”孟可努力控制着语气,怕被理解成拒绝,也怕遮掩不住殷切,心里莫名的着急。

“这你就别管了,”张野咧嘴笑了,几颗四环素牙参差不齐的露着,“你就说去不去吧。”

“去。”孟可想了一想,小声而坚定。

张野彻底笑开了,笑意止不住,眼睛往两边无目的的看了看,转回头,盯着她还是笑,“行,那我早上八点去你家门口接你,今天你先回去吧。”指令干脆明确,然后扭头冲几个同伴打了声口哨,“走喽,兄弟们!”

孟可看着他们骑着车齐整整的消失,在沈城华灯初上的夜色里,逐渐融成一片军绿色的影子。她突然觉得,到北方中学念书,是个挺好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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