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骗我，对不对……”
黑暗中没有回音。
洛伊克一定是他最大的仇人，而灵魂契约一定是世界上最恶毒的魔法。
从被上供到暮光教廷，被结契，教廷败落，两年颠沛流离，成为众矢之的。
他落到如今境地，全都拜这个魔鬼所赐，作为魔鬼的仆从，要言听计从不说，还要一同承受洛伊克招致的所有种族的责难。
洛伊克被捕前的三个月他们分道扬镳，让他逃过一劫，要不是这家伙快死了，他何必冒着那么大风险赶来到这里求生。
回忆像重力将他拉下悬崖，浑身的血管不断破裂，身后将死的虫豸在阴影中挣扎着，就像他自己。
空气陷入沉寂，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在余光中轮廓变得模糊。
他们鼻梁交错，只再近分毫便会吻上彼此。
和要杀死自己的家伙身体紧贴着，魔鬼的身体将死也依然比他温暖，就像泡在浸满毒药的温泉。
明知会死，却又为了贪恋一丝温暖而停留，一次又一次，最后将自己彻底置于死地，他大概根本也是在自寻死路。
眼皮与身体一点点下沉。
死亡与爱欲在他们交叠的呼吸间共存。
……
——你犯下了和魔鬼通/奸罪，经由裁判所确定，判处极刑。
刺眼的阳光下，他看到绞刑架面对着自己。
两根绳圈就像两颗带着强烈恶意的眼睛，很快，旁边出现了一具吊死的惨白尸体。
“轮到你了。”
高贵的教皇张着丑陋的嘴，义正言辞。
-
玖佚身体打了个颤，差点又忘记呼吸。
他猛地睁开眼，天之锁的光在扩散，感觉身体快要在魔鬼的体温下融化。
但光下没有绞刑架，那种事情也不可能发生。
因为血族勒不死。
一定是洛伊克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心跳让他短暂地梦到了死亡。
玖佚抬头对上那双一直牢牢锁定自己的眼睛，往日连他的呼吸要占据，如今被锁在这里也依然要占据他的全部。
“每次亲吻的时候在想什么？”
某天夜里，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睡不着便随口问道。
“在想这样算不算拥有你的呼吸，和你的全部。”
-
“洛伊克，我还不想死……”
“你不会死的，我们只是去另一个地方。”
“哈，下地狱吗，该死的……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你无处可去，无法吸食人血，作为血族本来也不被任何种族家庭接纳，没有合法的身份，又杀过人，等泽雅大陆种族新规推行后你没有合法身份该怎么活下去呢，你人族的母亲也已经忘了你，因为你没能救下那个人族，还有，你是我的……”
哗啦、哗啦——
铁链声剧烈的晃动起来，话音戛然而止。
洛伊克精致的眉宇拧动了一下，天之锁骤然膨胀，又干瘪，他克制地后退半步，上扬的唇角陡然开裂，金色血珠落在玖佚颤抖的指节上，炙热滚烫。
他毫无怒意，只是浅浅咳了一声，滴血的唇角勾起一个兴奋的弧度，直到耳边传来水珠滴答的声响。
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玖佚紧绷的手臂猛地一松，原本一潭死水的心又被洛伊克轻易掀起波澜，胸膛剧烈起伏，屈起的手指颤抖泛白，喘不上气。
这混蛋理由可真够充分的，见鬼，差点就被说服了。
他感觉血红的死水在沸腾，几乎要从嗓子眼漫出来，极寒和极热的感觉原来是相同的，疼到麻木。
头脑越来越发胀，他低下头，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指节上温热的血液。
恍然间，晦暗的角落里传来模糊的低语：
——甘心吗？
什么？
玖佚喉结滚动，死去的胃仿佛突然扭动起来，像从温泉又跳进雪山冰泉，瞬间冻结了身体，他咽了咽空气，颤抖，寒气从后脖颈不断冒出。
——都要死了，不想进入那温暖的血泉吗？
——吸干他的血，吃了他，这样就永远不会冷了，反正他看不起你，为什么不呢。
随着低语不断重复，黑暗逐渐蔓延，玖佚看到金血边缘冒出一个个凸起，轻轻扭动着在他指节摊开身体，缠绕他的虎口，呢喃着要跳到他鲜红的心脏中。
——尝尝吧，快来。
金眸的寒芒渐渐黯淡，那股奇异的香气越来越诱人，血脉中的兽性本能逐渐取代理智，关节变得有些滞涩。
身体仿佛变成了提线木偶，缓慢地抬起手，像世界上第一个品尝鲜血的血族一样，小心翼翼地舔舐掉指节的金血。
蓦地，金瞳骤缩，裂成一道竖线。
舌尖的血液温暖蔓延，充满刺激的**，与不断滚落的泪水混杂，凝固的血管破碎、混乱。
不够，还不够……
欲念疯狂滋生，模糊间，他发现眼前白皙的脖颈是那样脆弱，几乎能看见金色的血管流淌，轻易就能刺破，金血喷涌，温热会淋湿喉管，然后……
血腥味蔓延。
“嗬呃。”
玖佚猛地低头，瞳孔颤抖着，獠牙刺破唇瓣，破开鲜红的血洞，冰冷的刺痛令他重新清醒过来。
该死，我是饿疯了吗？
他青筋暴起，疯涨的利爪深深嵌入掌心。
都要死了，死刑犯临刑前最后一顿再美味也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要是这么做反倒从了这魔鬼的心愿，他根本不想和这家伙永不分离。
耳边又传来锁链的哗哗声，洛伊克胸腔发出一声闷笑，又一次紧紧抱住他，仿佛要把他埋起来，令他动弹不得：
“很讨厌我的血吗。玖佚，以后你会习惯的，对吗？”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轻吻他唇上咸腥的伤。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玖佚紧紧闭着唇瓣，再说不出什么，感到一阵倦怠，连否认的力气都被黑洞吞噬。
以后？还有什么以后，该死的，这家伙已经神志不清了，不如现在亲手杀了洛伊克，也好过以后再受折磨吧。
说不定还能落个英勇弑魔鬼的好名声，给他在光明神教立个墓碑之类的……
这个想法与无处宣泄的恨意不谋而合，指尖利爪缓慢生长起来。
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履行这个同归于尽的决定之时，左手指节蓦地传来冰凉的触感，严丝合缝。
“……”
他大脑空白了一瞬，迟疑地低下头，看到一枚银色戒指，很光滑，没有纹理。
玖佚突然怀疑洛伊克是不是耳朵也聋了，把我恨你听成我爱你。
怎么，这家伙还要把刑场变婚礼？
他记得以前有一次，洛伊克就把别人的婚礼变成了刑场。
“玖佚，真可惜，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纹，所以没有刻下。”
魔鬼紧贴着他，声音如情人低语，仿佛一根银丝钻入耳中直至心脏，搅动着，让他感到被割裂的疼痛。
“洛、”
玖佚刚说一个字就因为那脆弱的声音生生止住了，陌生的感觉将他自己也变得陌生。
他双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似乎是对刚才吸血的**产生了呕吐感，只想立刻摘下戒指，然后狠狠摔到那张好看的脸上。
好不容易挣脱怀抱，上手的一刻，却猛然发现那不是会烫伤血族的银质戒，动作一顿。
洛伊克猜到他的打算，紧紧抓住他的手，锁链因他的动作撕裂伤口，黏稠的金血浸透白袍也没有松开：
“别摘下来。”
低声下气，就像刚才他求他放过自己。
金瞳疯狂战栗，他急促地呼吸着，心里一片混乱，记忆到处乱窜，撞到一片迷乱的黑暗中。
对了，除了在床上他几乎从没听过那家伙这样的语气……
指尖抽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垂下手，这一刻，连洞窟的水滴声听起来都像轻声嘲弄，嘲弄他的软弱。
洞窟冰冷刺骨，青白的皮肤却泛起不属于死亡的颜色，回光返照般升温，一切都透着不合常理。
玖佚绷紧指节，直到戒指硌得骨骼发疼，令他生厌，厌恶到最后都无法抗争到底的自己。
他大概早就没救了。
洛伊克倒是满意了，像是终于达成最后的目的，语气轻松起来，重新抱着他轻声细语地说话，叙旧，问他这三个月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没有你，死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在重建新教廷，血族也一样，冬天刚过去，我有了新的工作，新的生活……”
玖佚哑着嗓音说道。
虽然他来之前已经把工作辞了，因为该死的新规定不允许随意雇佣没有身份的潜在危险分子，被查出来的话那个好心的老板同样需要接受拷问，他不想拖累别人。
和洛伊克的逃亡生活，充满了过分的刺激和生理上的压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家伙走之后难过，一个月前他终于熬过冬天，适应了新生活，却又在春意盎然的那天得知洛伊克被判死刑的消息。
洛伊克指尖原本轻揉着他的发丝，听他说完后微微发紧，安静的空气中飘出一阵清浅的叹息：
“是么，可没有你的时候，我过得不太好，好像已经习惯你在我身边了。”
你过得不好我才过得好。
玖佚踩着洛伊克的血，刚想嘲讽洛伊克，直到听完后半句话，心脏悸动了一下。
他想后退，又被脚下的血泊黏住，僵硬着动弹不得。
沉默再次降临。
直到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才唤回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这次来的一共有五个人，其中还有一位白袍巫师，他听到长袍和权杖触地的声音。
再过三分钟，他们就可以看见他，然后把他抓起来，三分钟无法杀死一个魔鬼，而他们抓住他只要三十秒。
“……”
算了，不如离开这里，这样起码不用和魔鬼死在一个地方。
他害怕一切真如魔鬼所说，下地狱也在一起。
“留下来么？留下来的话我可以让他们……”
“洛伊克。”
玖佚打断了洛伊克，仰起头，透过刘海，看到狼狈的自己倒映在那片猩红。
手上冰凉的戒指渐渐与体温融合，一滴冰凉的泪珠砸落，失温。
我要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声。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告别。
洛伊克却明白他的意思，悬在空中的手隔着衣袍轻轻划过他的身体，最后落回天之锁上。
玖佚因为洛伊克的动作身体僵硬了一下，咬着牙没吭声，转身戴上兜帽把自己遮蔽起来，踉跄地穿过密道，隐没在黑暗中，没再回头。
_
行刑当天丽日当空，万里无云，粉白的花瓣在空中飞舞盘旋，是个好日子。
魔鬼被钉在高台之上，面带微笑，不曾对人类的声讨和酷刑发出回应。
唯有花瓣与芬芳为之停留，落在刑架周围，像将世间的美献祭于此。
他居高临下地承受责难，却始终注视着人群之外，直至一处阴暗的角落。
阳光没能照进那个角落，唯有一枚银色的戒指在黑暗中闪烁着微芒。
一个血族蜷缩在狭窄阴暗的小巷子里，一身黑色长袍遮挡全身，无力地靠着粗糙的墙壁，冷汗浸湿衣衫，身体冰凉，墙面上皆是他留下的血痕。
玖佚。
他没能走，因为封城，因为洛伊克在牢内暴走。
教廷公告说那魔鬼破坏了天之锁，怀疑有同伙所以封城。
玖佚觉得洛伊克是故意的，那家伙为了不让他离开竟然还破坏神器。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没再离开这个角落。
也许是一个人死在半路更加令人恐惧。
行刑的号角传遍每一处角落，高亢如湍急的河流。
“打倒魔鬼！”
“解放泽雅！”
“打倒魔鬼！”
“解放泽雅！”
人们高声呼喊起来。
玖佚模糊的意识被背后发烫的烙印拉回，冥冥中他感觉到什么，支起身体向外探去。
视线从人群的缝隙间看到渗入木台的金血，模糊间他好像看到那些金血在空中蒸腾，如金色活雾蔓延，细碎的光点在阳光下闪烁，空气变得波光粼粼，隐约间他好像看见了……神明的尸骸。
阳光很快灼伤血族的身体，留下柔软溃烂的伤痕，他就像一道黑色剪影，隔绝于人群色彩之外。
玖佚目光停留在木台越来越淡的金血上，感觉又重新嗅到洛伊克血液的味道。
挣扎的心渐渐平静，变成一股深埋于血肉中，错误的、不合时宜，令他犬齿发麻的安心。
人们从他身边路过，踩过他的衣袍，他看着自己的皮肤在阳光下腐烂，隐隐约约间似乎明白洛伊克为什么想要死亡。
心里的银丝绕了个圈将心脏捆起来，血液凝结。
指尖微微抽搐着，利爪艰难地冒出头，他抬手缓缓刺入胸口，试图将心脏中的银丝取出来。
烟尘在空中飞舞，黏着在他身上、脸上。
疼痛不见了，记忆开始不断向前，如同快速地翻阅一本书，这本书很薄。
他盯着金色的灵光，从那炙热刺激的感觉回忆到童年第一次吸血，想到家族，想到母亲，想到教廷，想到很久以前，日复一日，洛伊克踩着夕阳离开老房子的模样，这时候的阳光已不会灼伤他，他若无事可干就会送他出门，然后等到深夜，等他回来。
那时……
就快碰到了，心脏。
钟声敲响，源远流长。
回忆戛然而止。
血族贴着冰凉的石板，耳膜撞上一声沉重的闷响，落进他的心脏，成为最后一次心跳。
魔鬼死了。
伴随着一阵欢呼，骑士将头盔抛向天空，少女们提着裙摆旋转跳跃，孩童的笑声不断，空气中混杂着麦酒香、烤肉的气味，就连乞丐也举起自己装满了银币的木碗，露出由衷的笑容。
阳光下的血族被一个醉酒骑士发现，被嘲笑戴银戒，被发现异教徒，被银器扔砸，最后被扔上高台，倒在魔鬼的身侧……
他终于看清洛伊克掉落的头颅。
原来，他始终在看他。
回家了。
--
欢庆持续到深夜，阳光停止了剥蚀。
无人注意，本该蒸腾殆尽的金色血丝从刑台缓慢地渗出，扭动，捕捉到一具冰冷的尸体，缠绵地包裹，消散。
灰暗虚空中，一栋老房子中走出一道白色朦胧的身影，门内漂浮着透明的灵魂，被一根金色的丝线圈裹，一层又一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