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烛回来时,巧容正披散着头发在屋里出神。
晴光潋滟,红帐轻垂,虽已是春日里,但暖炉还未撤下,沉水香从被褥里直往鼻孔里钻,叫人昏昏欲睡。
巧容正发着呆,耳边忽响起珠帘碰撞的动静,于是下意识睁眼。
待瞧见那抹熟悉的衣角,忙撇了撇嘴,背过身,腰肢顺势凹下去,像天际一把轻飘飘的云彩。
“还在生气?”
男人哄孩子般摸了摸她的鬓角,见她还不理人,便整个人凑上前来,从后头将人抱在怀里。
“好容儿,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作揖可好。”
同她惯用的沉水香不同,男人身上的香气轻且淡,好似清晨带露的松柏,不注意根本闻不出来。
然而就是这样淡的香气,对巧容来说,却如迷药般厉害,只挨上一星点儿,便登时软下身子。
加上陆烛这般温言软语,叫她颇为受用,如此,心中对他的埋怨渐渐烟消云散,一直被压制的委屈漫上来,化作莹莹水光萦绕眼尾。
“我可受用不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却转过身去,朦胧中瞧见男人俊秀锋利的眼眸,心中又爱又恨,双手压他胸膛,人一用力,转眼已然坐在他腰间。
见他并不反抗,巧容心头不禁漫上一股喜悦,暗想,他果然对自己也有那方面的心思,否则怎肯这般同她亲近胡闹?
“您打算如何赔礼哩?”
她从腰间小荷包里头掏出一小块梅花香饼塞入口中,故意在红馥馥的舌尖卷了卷,香饼碰在贝齿上,发出微不可查的‘啪嗒’声响。
与此同时,手也没闲着,葱根似的指尖从他高挺的鼻梁往下,越过那张被她朝思暮想的嘴唇,停留在凸起的喉结上。
见他只是那样静静望着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她心中不忿,指尖开始在喉结上打起转儿来。
男人仍旧并不言语,她正疑心是不是自己暗示得不够明显,人已经天旋地转,被他压在身下。
巧容胸膛内一颗心怦怦直跳,近乎跳出嗓子眼儿。
男人的脸越来越近,她屏住呼吸,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喷洒在自己脸颊上的微微热气,正待闭眼,忽听头顶传来一道声响,雷霆一般,响彻耳畔。
“姑娘别在这儿睡,当心着凉。”
是她的丫鬟——香柳的声音。
与此同时,压着自己的男人正在渐渐消失,巧容刚要去抱,却扑了个空,霎时睁开眼,醒了。
“哎哟!”香柳接住她上下坠的身子,语气关切,重新将人扶坐在美人靠上,“姑娘小心。”
巧容坐定,但见廊庑狭长,花香中夹杂着几分寺院独有的香火气,碧桃满院,纷纷如红雪,隔着重重花树,偶尔闪过几名香客的衣角,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只有几名僧人隔岸用昆腔唱《孔雀经》,又哪里有那人的影子?
是她做梦罢了。
她梦见陆烛不过是寻常事,只是往日在梦中,他同现实一样,都以长辈身份示人,对她虽好,却从无像方才梦中一般那样亲近。
他连她对他枕肩撒娇时间长些都不许,更遑论到她闺房中去,同她行那等亲密之事?
今日花朝节,大慈恩寺照例开涅槃会,本想过来静静心,谁知却做起那等荒淫无道、败坏伦常的梦来?
“什么时辰了?”
“快申时了。”
香柳给她披上挡风的氅衣,”姑娘可是饿了?家里怕姑娘在外头吃不惯,专门派人送来木樨花饼、小银锭笑腼,还有通心气的水芝汤,您可要用些?”
陆家人口单薄,巧容又素来不喜与人交往,因此除了陆烛和养病的老太太,她在陆家并没几个交好的,又有哪个这样担心她,巴巴的派人过来给她送饭?
只消一想,香柳口中的‘家里’指的是谁,已然不言而喻。
巧容垂着头,说不必了,香柳想要说什么,然而想到自家姑娘的脾气,终究忍住。
僧人们还在继续拨弄铃钹管弦,唱腔悠长,好似从西天而来,巧容刚做过那样一场淫梦,好似被看透了似的,不欲再听,吩咐香柳给僧人奉上备好的香火钱,随即起身离去。
待到她被一众丫鬟婆子护着走至后门门首,正要上轿,却见自己那顶蓝顶软轿前赫然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虽极尽低调,然而宽大的车身以及上头纷繁复杂的雕花依旧彰示着来人不同凡响的身份。
“三爷来了!”婆子们喜不自胜。
他们家老爷家中排行第三,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入了阁,在朝中担任次辅之职,属于在家稍稍一跺脚,朝堂就要抖几抖的响当当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便是金銮殿上坐着的皇爷都要敬三分,偏他们伺候的这位木姑娘,时不时都要给他脸子瞧。
高兴时说说笑笑,不高兴了,十天半月都不理人的。
这不,前儿元宵节又不知三爷哪里惹着了她,竟足足有两个月的功夫没同他说话。
就这么着,三爷还惦记着她,在外头得了什么好东西,头一个想着给她,日常询问她的饮食,如今更是在百忙之中巴巴地过来等人。
三爷到底同故去的大爷兄弟情深,即便她娘早同大爷和离,看在他的面儿上,仍要照顾这个既无礼法又无血缘关系的‘侄女儿'。
幸而三爷不曾娶妻,家中也没有相好的侍妾通房,不然日日这么瞧着,就算明面上不闹腾,暗地里也要吃醋。
丈夫眼前养着这么一个得宠的小姑娘,即便知道只是晚辈,早晚要嫁出去的,心里终究不是滋味儿。
当务之急,还是让两人和好,她们也好少操些心,于是众人对巧容道:
“三爷惦记着姑娘呢,姑娘回去好歹说些软话,别同三爷别着了。”
巧容没吭声,只是静静看了那马车一会儿,随即便往自己的轿子走去,然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走到半路,她忽然一个转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上了马车。
挑起蓝布软帘,最先看到的,是一身玉色的深衣,羊皮金滚边,贴合那人一双长腿,端得儒雅倜傥。
视线再往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正拿一本书在读,书背后,四指微微弯曲,指甲盖被剪得齐整,莹润如玉,一张脸淹没在混沌的阴影里,瞧不清晰,只露出一条凌厉的下颌线,显露出几分威严。
然而似乎是察觉到她来,这威严很快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无奈。
“还是这样调皮。”
声音温润如玉,似清泉流淌。
这样的声音巧容刚在梦中听过,心下喜欢,也不对他行礼,一径坐到他身侧,朝他凑过去,“您在看什么?”
“《战国策》。”
陆烛放下书,斜睨了她一眼,提醒:“坐好,大姑娘了,还这么歪七扭八的,像什么样子。”
"哦。"巧容一向最讨厌别人管她,可对于陆烛的话,却从来最是听从,乖乖坐正,又恢复成方才那个端庄雅正的木姑娘。
她离他不近不远,刚好能闻见他身上散发的清冽香气。
同方才在梦中闻到的。
一模一样。
可是梦中的他会同她耳鬓厮磨,口呼亲亲不绝。
而现实里的他只会对她目露慈爱,言行克制。
一个是男人对女人,一个是长辈对晚辈。
全然不同。
这样的落差叫巧容不好受。
她抬眼,瞧他浓密的眉、潋滟惊绝的眼、高挺的鼻梁以及薄翘的唇,想要解心头的渴。
然而看着看着,他似有所觉,转过头来。
他目光太过清明,巧容像个见不得人的小偷,心头一震,连忙收回视线。
“您过来多久了?”她不自觉搅着手中锦帕,故意岔开话题。
陆烛只不过看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在他面前素来直来直去,鲜少有如此扭捏之时。
小姑娘有事瞒他。
孩子大了,果然不如从前好管。
陆烛静默片刻,并不曾拆穿,只是道:“不久,一个时辰而已。”
抬眼看她比往日瘦俏的脸,不觉蹙眉,"送过去的点心茶食怎么不用?午膳也没吃,仔细伤了胃。”
听见陆烛事无巨细关心自己,巧容心下喜欢,可面上却仍是淡淡的,“我不饿。”
陆烛阖上书,没吭声。
末了,轻轻敲击了下车厢,立时就有人将一个竹雕大漆描金双层食盒送上来,搁在马车内的矮桌上,又将食盒打开,将里头的吃食一一拿出,方才悄声退下。
巧容闻见了香气,强忍着不去看,可耐不住肚子不争气,咕咕直叫起来。
陆烛也不催,只是幽幽望着她,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不到片刻,巧容便败下阵来,凑过去,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酸笋鸽子汤吃。
尝味道,是她喜欢的崇文街坊的那家。
“不是说不饿?”陆烛身子倚靠在车厢上,明知故问。
他生得高,坐的位置更高,巧容如今瞧他,只能仰着脖子。
好好的,生得这样好看做什么,叫她有再大的性子也使不出来了。
她在心里感叹自己没出息,随即丢下碗筷,拿帕子擦了擦嘴角,习惯性地将脑袋枕在他右膝上。
“这会子又饿了,您还不知道我,属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
听她这般打趣自己,陆烛不禁笑了,半晌,将大掌轻轻搁在她脑袋上,低低叹了口气。
“还生我的气?”
巧容不吭声,只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膝盖。
见她猫似的,陆烛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不过打你两下手心儿,就气性这样大,两个月不理人,还胡乱往外跑,哪家的千金小姐似你这般。”
说到这件事,巧容立马委屈起来,反驳道:“谁是千金小姐,我不过是个没人要的野丫头——"
话音未落,落在她脑袋上的手忽然一顿,不动了。
巧容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可她还为那日的事堵着气,不想在他跟前认输,因此只是住了口,却不再吭声。
两人之间一时又沉默起来。
良久,陆烛才轻抚着巧容的脑袋,嘱咐道:“往后,不许说这样的话,你是我陆家的姑娘,这一点,你需得牢牢记着。”
可巧容不想做陆家的姑娘,她想做陆家的夫人,然而这话却没法儿说。
这位疼爱她的长辈是个标准的士大夫君子,若是知晓她心中所想,还不知要怎么样。
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她才一直不敢将心中念头告知与他,只敢暗戳戳送些香囊、绣帕之类的物件,祈求他能明了自己的心意。
然而她却忘了,她虽大多时候养在老太太身边,但陆烛却亦是看着她长大,她送的那些东西在陆烛眼中就是小辈儿哄他开心的小玩意儿,想不到旁的地方去。
想到往后只能这般同陆烛相处,巧容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个着落,又想起那日的情形,因此忍不住道:
“三叔,往后您别同鲁国公来往了吧,她夫人端得是惹人讨厌。”
这是孩子话,陆烛听着未免有些失笑,“同为朝臣,怎么可能?他夫人不过随口一提罢了,你如今倒还记着。”
察觉到陆烛并没有将她的话当回事,巧容不免手上一顿,仰头问道:
“难不成您当真想娶她家的女儿?”
开文啦!伪叔侄。自己养大的小姑娘被别人叼走后发疯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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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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