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逐渐驶出西北,窗外的景色从低矮的平房、荒芜的黄土坡,渐渐过渡为连绵的丘陵与初春稀疏的绿意。
车厢内恒温23度,静谧无声,只有车轮与轨道规律的撞击声,像某种倒计时,将陆迦言一步步拉回北京。
他半躺在商务座里,西装外套搭在椅背,领带松开了两颗扣子。
身旁的座位上,顾应宁已靠在窗边睡着了。
她侧着脸,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而轻浅。
陆迦言看着她。阳光斜射进来,照亮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也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痕。
他忽然想起昨天傍晚,在那条狭长的小河边,顾母说:“她值得被好好珍惜。”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涟漪至今未平。
他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家里群里的消息还停留在昨晚——陆母那条关于“大项目”的询问,和他那个干瘪的“好”字。
他没有点开任何其他消息,仿佛只要不看,就能暂时隔绝那个世界。
可他知道,隔绝不了。
高铁广播提示即将到达北京南站。
顾应宁微微动了动,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朦胧。
“到了?”她声音有些哑。
“嗯。”陆迦言点点头,“我叫车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动作很轻,像是怕吵到车厢里其他人,“今天……谢谢你陪我回来。”
“应该的。”他说。
车停在她租住的小区楼下。
那是一栋灰扑扑的居民楼,外墙斑驳,楼下停满了电动车。单元门上的电子锁坏了,用一根铁丝别着。
陆迦言跟着她下车。夜风带着城市的尘埃气息吹过。
“就送到这儿吧。”顾应宁站在楼道口,抬头看了看黑洞洞的楼梯。
“好。”他应道。
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一层薄雾,随即转身走进了楼道。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灯光里。
陆迦言站在原地,直到楼道口彻底恢复黑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没有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饭,也没有说“我送你上去”。
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比西北小镇的院墙更厚。
他打车回到家,玄关的感应灯亮起。
他脱下鞋子,换上家居拖鞋,冲了个热水澡。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洗不掉心头的沉重。
他换上一件深灰色羊绒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茶几上母亲带来的那瓶勃艮第特级园的红酒。
手机震动。是母亲林韵瑛的视频请求。
他盯着屏幕,心跳莫名加快。
他知道这一关躲不过去。
他接通。
屏幕里,林韵瑛坐在陆宅的丝绒沙发上,背景是那幅赵无极的画,蓝绿色的笔触在灯光下流动,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真丝睡袍,头发一丝不苟,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仿佛随时准备出席晚宴。
“到家了?”她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累了吧?”
“还好。”陆迦言说,尽量让声音平稳。
“怎么样?这次你专程去的顾小姐家……条件很一般?”林韵瑛没有寒暄,直入主题,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陆迦言沉默了几秒。他眼前闪过那扇吱呀作响的红木门,那粗糙的水泥地,那粗瓷的碗,还有顾德发指甲缝里的机油。
“嗯。”他最终只吐出一个字。
林韵瑛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落在陆迦言心上:“迦言,妈妈不是势利。但你要明白,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是我和你爸爸的独生子,肩上扛着的是整个陆氏集团。过去你总说自己还年轻,要在外面的投行和金融行业多锻炼锻炼,我们也一直放任你自由。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全球经济动荡,我们和秦氏集团的合作项目至关重要,一旦失败,集团股价会暴跌,上万员工的饭碗就悬了。”
视频里,林韵瑛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那是一只天青色的小盏,釉面温润如凝脂,细密的开片纹路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陆迦言认得,那是母亲最珍爱的北宋汝窑茶杯,据说是姥爷当年从香港拍回的遗珍。
她放下杯子,杯底与托盘相碰,发出一声极轻、极脆的“叮”——像某种古老的丧钟,敲在他心上。
“迦言,你要为大局着想。”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可那只杯子的存在,让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秦家集团的千金,秦曼璐,哈佛毕业,精通五国语言,一直在帮她父亲打理家族基金会。她父亲亲口说,如果你们能联姻,合作项目立刻敲定,秦家还会追加投资。”
她的声音柔和,却字字如刀,“迦言,婚姻,有时候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结合。”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抚过那只北宋汝窑茶杯的开片纹路,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你和顾小姐的感情,妈妈理解。但感情能当饭吃吗?能稳住集团股价吗?能让你爸爸在董事会上挺直腰板吗?”
陆迦言盯着屏幕,母亲的声音像一层层细密的网,将他包裹。
他想起顾家父母讲述的那些顾应宁的往事——攒钱买连环画、省下生活费买书、坐在河边石头上看书……那些故事曾让他动容,可此刻,它们在他母亲构建的“大局”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切实际。
“妈……”他开口,声音有些哑,“应宁她很优秀,是清华和斯坦福毕业的高材生……”
“优秀不代表合适。”林韵瑛轻轻摇头,打断他,“顾小姐她再优秀,也只是一个人。而秦家,是一个庞大的资源网络。秦家千金所有的社会资源、眼界、人脉,都是为你未来铺路的基石。你能想象你未来的妻子,在一场国际慈善晚宴上,因为不懂礼仪而出丑吗?你能想象她在家族董事会后,无法与合作伙伴进行深度交流吗?”
陆迦言闭上眼。他不能。他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让顾应宁去参加那样的晚宴,去面对那样的场合,她不属于那里。
应宁她属于那条小河,那块石头,那盆在春风中开花的君子兰。
“迦言,”林韵瑛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劝导,“妈妈只是提醒你。你还有选择。别让一时的感情,毁了你一生的事业,也毁了整个家族。你爷爷当年白手起家,吃过多少苦?你父亲接手时,集团面临多大危机?我们走到今天,每一步都不容易。你不能,也不该,成为那个让家族衰败的人。”
视频挂断。
屏幕变黑,映出陆迦言自己的脸——苍白,疲惫,眼神空洞。
他坐在黑暗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寂静中,只有墙上那座古董钟的滴答声,清晰得刺耳。
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顾应宁旧房间的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奖状——“陕西省数学竞赛一等奖”。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她稚嫩的笔迹:“我要走出去,去看更大的世界。”
那时的她,眼中只有光。
而现在的他,心中只有权衡。
他不再是那个曾经为爱愿意勇敢启程的陆迦言了。他成了一个在家族与爱情之间,被现实反复拉扯的囚徒。
他的“担当”,在敬爱的母亲口中变成了“责任”;他的“爱”,在家族利益面前,成了一种奢侈的任性。
他打开电脑,调出陆氏集团新项目的股权结构图。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复杂的关联方、巨额的估值……这一切,曾是他引以为傲的战场。
可此刻,它们像一座冰冷的钢铁森林,将他困在其中。
他想起顾母李秀兰最后那句叮嘱:“她值得被好好珍惜。”
他配吗?
他给她的“一切”,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还是只是他自以为是的施舍?
他拿起手机,想给顾应宁发条消息。想说什么?“我今晚加班,不吃饭了”?还是“项目太忙,周末可能见不了”?
这些借口,他曾用过无数次,她也从未抱怨。
可这一次,他写下了又删掉,删掉了又写。
最终,什么也没发出去。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
逃避那份沉甸甸的托付,逃避那个需要他“担当”的承诺,逃避那个在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纯粹而坚韧的灵魂。
凌晨两点,他收到一条微信。来自顾应宁。
【到家了吗】
他盯着那个字,很久。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他没有回复。
直到三十分钟后,他才发送了一个字:
【到。】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关心,没有思念,就像来自普通同事的确认。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感到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城市璀璨的灯火。那些光芒遥远而冰冷,像无数双审视的眼睛。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再也回不到那个开车送她回家、爵士乐流淌的夜晚了。
他再也说不出那句“我们一起回趟你家”了。
那场启程曾带给他的勇气,早已在清溪镇的落日里,被晚风吹散作尘埃。
他忽然想起,临走前,顾母悄悄塞给他一个小布包,说:“这是宁宁小时候最爱吃的柿饼,你带回去,路上吃。”
他当即打开,却发现干瘪的柿饼已经开始发霉。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连同包装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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