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仪器在滴滴作响,贺港感觉脑海很乱,身体沉的仿佛绑了块大石头,拖拽着他往下坠落。
眼前恍惚能看见小女孩欢快跑步的身影,她手中握着画笔,粉色的小裙摆在空中飞扬,贺港张开口想喊她的名字。
“贝贝……”
然而在外人听来他只是躺在病床上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呻吟。
“哎呦,别围观了,快回去上课吧同学们,他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你们还排着队来看他。”校医老师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在他耳畔响起。
“哎哎哎,我好像听见他出声了!贺港!贺港能听见我们说话吗?”这回是江城影兴奋而急切的声音。
“我说了这是医务室,你们给我,出——去——”
门帘被唰然拉上,一切声音被屏蔽在外边,贺港继续陷入梦魇,除了噩梦一直锲而不舍的烦扰他之外,他脑海里还有一件事始终放心不下来。
校医老师气呼呼的进来给他换了一次水,嘴里嘟囔了几句灵异学院这些年的学生素质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回贺港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他费力的睁开眼睛,四面是校医室暖黄色的墙壁,这配色倒是十分舒服,莫名有种安心感。
床头放着一杯水,大概是校医临走前给他留的,贺港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他一抻腰,全身就痛,尤其太阳穴,更是疼的惊人。
贺港来不及想太多,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仰头就喝了进去,随即穿着病号服打开病房窗户,直接跳了出去。
他现在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得确认。
……
“我们学校上学期的期末挂科率有明显上升,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就是为了共同探讨一下这个事,看看有什么解决方法,当然不排除是部分老师对教学成果要求高,对学生水平要求严苛,但是据我了解,咱们学生的学习态度确实不够端正,平时上课不积极,作业敷衍了事,对诡异事件的处理方法也偏向于简单粗暴,这种情况是我们在教学过程中需要杜绝的。”
“这怎么杜绝啊校长,难不成期末给他们放水?”一个年轻女老师愁眉苦脸的说。
“当然不行了何老师。”费谦温和道:“我们得从自身教学入手,从学生兴趣入手,必要情况下加强家校合作,开展个性化教学,让有能力有兴趣的学生加入高年级组的诡异课题,从本科起开始实习,磨练他们的处事能力,这些手段都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一个年纪稍大些的老教授拧开手边的杯子,咳嗽着喝了一口水,慢慢道:“费校长确实对我们的后续教学工作提出了很有针对性的意见,咱们是得重新审视一下教学大纲和学生实际情况之间的联系了,这么多年总走老一套思路,别说学生厌倦,连我也受不了了。”
费谦含蓄的冲他一点头:“没错,张教授。”
“只是有一点我不太理解。”张教授话锋一转:“您刚才说让有能力的学生加入高年级课题组,这个思路我觉得有待商榷。”
费谦眼睛一转就知道这老头子想说什么了,但他还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您请讲。”
“这个思路提议我觉得可以直接pass掉,造成的反面案例后果,现在不就在校医室躺着呢吗?”柯俊森打断张教授,直视着费谦道。
“柯教授!”一旁的年轻男老师出言制止。
柯俊森一摆手,直接忽视了他。
“低年级学生加入高年级课题组本来就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我们要对学生的安全负责,让家长们放心把孩子交到学校来,并不是所有学生都是孤儿,这一点希望费校长知道。”
费谦把手里的万宝龙钢笔一放,金属笔杆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响。
他靠在椅背上,语气骤然变冷:“那我得纠正你一点,贺港不是孤儿。”
“我是说别的,如果是别的有家长的学生现在躺在医务室里动不了,你以为他们会跟学校善罢甘休吗?”柯俊森分毫不让,咄咄逼人,就差掀桌子起身了。
“好了,柯教授!”老林也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道。
“姓柯的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林和樾握着文件夹直接起身,大有直接把那么厚一摞文件摔过去的打算。
费谦蹙起眉头,还没来得及把这乱成一团的会议场面安抚下来,对面会议室的大门就被人冷不丁撞开了。
“贺港?”林和樾抄着文件夹茫然道。
所有老师一齐朝门口回头。
只见贺港一身病号服,脸色苍白,额头却汗津津的,胸膛起伏剧烈,他看着病的很严重,仔细观察的话手指尖还是颤抖的,隐隐泛着青白的光。
费谦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大步走过去,一迭声问道:“你怎么从校医室跑出来了?梁医生说你还没恢复好,你——”
贺港伸手扶着门框,身形摇摇欲坠,他声音沙哑而极其虚弱,但是却又清晰的传到了会议室的每个角落。
“我的考核合格了吗?”他喘息着问道。
费谦一愣,随即伸手扶住他:“什么——贺港你慢点!”
“……我能继续留在这个学校里了吗?”贺港脚下虚浮,踉跄一步,被费谦眼疾手快的扶住。
“能,能,你通过考核了,放心,不过你现在真的得回到病床上去了。”费校长万年冷静淡定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惊慌失措的裂纹,他双手护着贺港,连拖带拽的扶着他往外走。
“小港怎么了小港?让我看看!”老林教授急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佝偻着身体冲过去看贺港的情况。
小林教授拦都把他爸拦不住,只能急的在身后跳脚。
老林教授和费谦一起身,其他老师说什么也不好在原地坐着,都纷纷上前去关心贺港怎么个情况。
贺港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耳畔仿佛有无数只蚊子嗡嗡作响,他本来就受了伤,加上昏迷两三天水米未进,还被费谦之前那个考核的事情吓得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没通过考核,明天就得收拾东西从灵异学院滚蛋。
老林教授一摸贺港脉搏,大惊失色:“孩子,你快别说话了,身体都虚弱成什么样了!快来几个人搭把手,把他送回校医室去!”
贺港无暇理会老林,他眼里只有费谦,他死死抓住费谦的手臂,想趁着还有意识多说几句话,再确认一遍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那个案子的真相是我找出来的,你知道的,是不是?”少年眼睛通红,带着血丝,咬紧牙撑着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我知道贺港,你先别说话了,先躺下等医生来——”
“我现在随时可以给你复盘一遍具体经过,我得证明……我得证明我找到真相了,你别赶我走,别让我退学……”他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彻底力气耗尽,身形一晃,瘫软下去,彻底没了意识。
费谦一把抱住了他倒下去的身形。
老师们七手八脚的上前帮忙,会议室外乱成一团。
“什么退学?什么考核?”老林震惊的瞪着费谦:“你跟这孩子说什么了?”
费谦蹙着眉头不想解释,只专注的用掌心抵着贺港冷汗淋漓的额头:“没什么。”
林和樾眼看着这孙子下不来台了,连忙连哄带骗的把自己爹往会议室里拉:“没有没有,费谦逗小港玩呢,也是为了促进他成长嘛,谁知道这小孩当真了哈哈……”
林和樾打圆场打到后面自己都去说不下去了,他恨不得给自己和费谦一人一巴掌。
欺负小孩是好玩的吗!
贺港那么实心眼一孩子,姓费的你真不当人!
“什么——”老林的怒吼响彻会议室走廊:“你给我把事情讲清楚!”
“哎呀爸——”林和樾拼命劝阻,疯狂给费谦打眼色示意他快顶不住了。
一片嘈杂中,费校长很痛苦的揉了揉眉心,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做自己撒出去的慌,自己哭着也要收回来。
蹲在会议室门口的费校长一脸麻木的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暂时不太想思考这个问题。
赵景和教授谨小慎微的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敲了十几分钟的门,里边却毫无应声,他磨磨蹭蹭的想着要不要再等一会儿,却见校长的小助理熙熙匆匆从走廊尽头过来。
“赵教授?”熙熙讶异道:“你是来找校长的吗?”
“他暂时回不来,他儿子,就是前两天那个加入夏溪抚课题组的那个学生,从现场回来以后就病倒了,校长这会儿还在医务室呆着呢,你要过去找他吗?”
赵景和一愣,连忙点头:“多谢,我这就去。”
“姓费的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你最开始确实打算让他退学?!他退不退学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的?你要是不会当爸就把小港送到我家里来,你——”
林和樾死死拽住他爹,把他往医务室外边拖:“爸你少说几句,这是人家的家事!”
“不行我今天非得跟他掰扯清楚——”
“两位林教授,小声点行吗这里是病房!”梁医生回身怒道。
“听见没爸,小点声!”
“我老头子声音已经很小了!”
梁医生从床前把针管从贺港的手臂上取下来,三下五除二抄起旁边的扫把,把他俩推出去,干脆利落“哐当”一声房门上锁:“费校长,帮我给门设个隔音气墙,谢谢。”
费谦忙不迭的挥手对此女侠表示感谢,指尖涌出气流,把小林和老林的声音统统隔在外边:“不瞒你说,我正有此意。”
有人从窗户边上敲了敲窗沿。
费谦走过去将窗户掀开一条缝,神色明显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是你啊赵教授,找我什么事?”
“校长,我想我得跟你汇报一下案子的最后收尾事项,能让我进去说吗?”赵景和小心翼翼的问。
费谦转头看了梁校医一眼,梁校医很识趣的推门出去了,把地方留给他们。
“进来吧教授,翻窗户的时候慢一点,记得别踩到刷漆的墙上。”
……
贺港安静的在病床上昏迷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床前有人在轻声谈话。
这让贺港的意识渐渐恢复了一些清明,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肌肉中的凝滞感比刚才好了一些。
“……我们把那个小女孩带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跟贺港最初的猜想没错,就是恶意附着在画布上杀人,那小姑娘,是个天赋很强的灵异者。”
“强到什么程度呢?她自己全程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一个陌生的男声在他头顶跟对面的什么人小声交流着,贺港迷迷糊糊的在脑海里读取这些信息,意识到他说的小女孩就是贝贝。
“现在他们打算把她安置到哪儿去了?”费谦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说实话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处置她都不合适。”
“校长,毕竟死了人。”
费谦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嗯,我明白。”
另一个男声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待费谦的下一步表态,但是费谦迟迟没有动静。
于是他继续道:“陈时越的意思,应该是先送到特定的灵异教养所,允许她妈妈每个周来看她一次,就相当于住校生活了,这样她也不至于再伤害别人。”
费谦低声问他:“你们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袁小荷吗?”
“没有,但我想她能猜到。”男人犹豫了一下:“我前两天去作战组提交结案报告的时候看见她们母女了,不过说实话我不理解……”
“怎么?”费谦问。
“袁小荷当时在作战组走廊里打贝贝,那哭的全楼道都能听见,所以我猜测,袁小荷应该能猜到来龙去脉的,她那三个领导也确实罪不至死,这事……唉……”
费谦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好啦,老赵。”
“这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
被叫做老赵的男人闷闷不乐的应了几声。
两人坐在校医室里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贺港以为他的养父该起身送客的时候,老赵又开口了。
“校长,我还是担心,你说这么血腥的异常事件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发生过了,现在突然又出现了,会不会跟当年那群人有关?”
费谦沉默着没答话。
房间里只有贺港头顶吊瓶滴答滴答的落水声。
老赵的声音更急切了些:“校长,我知道这些年没人愿意提起当年的事情,但是您不能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拉塞尔协会当年在灵异届为非作歹,倒卖器械,害死了多少人,就连贺港的爸妈不也是那帮人杀的吗?”
贺港紧闭着的眼皮重重一跳。
“赵教授。”费谦不容置疑的打断了他。
男人似乎知道自己失言了,安静的闭了嘴。
“无论你将来教不教贺港,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费谦心平气和的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主动跟贺港提起拉塞尔,和他的父母。”
赵景和愣住了:“为什么?”
“在有限的时间里,我希望能多给他一些安稳的日子。”费谦苦笑起来:“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否现实。”
贺港躺在床上,平稳的呼吸不自觉乱了一拍,他不确定有没有人发现。
赵景和这回没有再反驳,轻轻的嗯了一声,算是主动结束了对话。
“至于拉塞尔协会的事情,你放心好了,无论是我,还是陈时越,我们的态度跟十年前一样,一旦发现余党踪迹,立刻赶尽杀绝,不留活路。”
费谦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严厉了,于是他的语气变的轻松了一点,对赵景和开玩笑道:“甚至来说我一直认为,他们敢起这个名字,都是对克苏鲁神话的一种极致的侮辱。”
赵景和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出声。
过了好半晌,费谦幽幽的问:“……不好笑吗?”
“……啊?”
“算了,没事。”费校长无力道:“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下班吧。”
窗户从里边掀开,赵景和笨拙的从窗口翻出去了。
贺港维持着这个昏迷的姿势又睡了一会儿,直到梁医生再次走进病房,他才装作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疲惫的睁开眼睛。
“醒了,你好点了吗?”费谦坐在床边笑眯眯的问。
贺港点点头,嗓子哑的说不出来话。
梁校医快步推门走进来,手法利落的给贺港拔了针,痛的贺港一声闷叫,把头埋进被子里。
“应该是恢复的差不多了,你身上没有外伤,主要是接触鬼怪的时候被它的阴气砸伤了脑袋,内伤严重。”梁校医一边拿棉签给他止血,一边说着。
贺港抬头看了一眼刚才挂吊瓶的支架:“那我刚刚注射的是什么?”
“阳气。”梁校医简短道。
贺港:“?”
“我本来就是男的。”他抗议道。
“活人的阳气,对冲死人的阴气,你被鬼的记忆袭击,相当于吞了一大半鬼身上的阴气,那种东西对活人身体损伤很大,需要输入阳气来恢复。”梁校医说着瞥了一眼费谦。
“看来他们说的没错,费校长是真的什么都没给你教。”
费谦若无其事的转过头,仿佛没听见。
贺港从病床上坐直身子,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校长也是为我好。”
费谦听完这话,脸上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梁校医无言以对:“好吧,你没事了,可以出院回家了。”
说完她出门去整理病例,屋子里就留下费谦和贺港两个人。
贺港低下头,咳嗽了两声,低声道:“我刚才的行为……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费谦抬头笑道:“是啊,这会儿知道愧疚了,小朋友?你老林爷爷刚才差点活撕了我。”
贺港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害怕考核不通过了。”
“我想留在灵异学院。”贺港垂下眼睛,声音很轻的说道。
少年的病号服上尚且沾着没有褪去的冷汗,水渍斑斑的贴合着他瘦削单薄的背脊,贺港的眼睛形状偏圆一点,委屈的时候就自然而然的耷拉下来。
他圆乎乎的眼睛里水汪汪的,说完话时就抬头看向费谦。
费谦:“……”
苍天,他宁可贺港像开学那天一样暴躁的向他大喊大叫,发脾气,也不要贺港用这种目光看着他。
费谦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病床前,把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搂到怀里。
“我错了,小港。”
贺港不明所以的抬头,茫然道:“什么?”
“没事。”费谦松开他,看了一眼表:“现在是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你可以去宿舍里收拾一点东西,我带你回家过周末。”
他将自己厚重的风衣外套披在贺港身上:“去吧,别着凉了。”
贺港穿好衣服,推门走出校医务室。
他一进宿舍,就见江城影和田豪把两摞本子往他桌上搬。
贺港:“……这是干什么的?”
“柯教授的五行术作业,下周一交。”江城影叹气道。
贺港的头更疼了:“这么多?”
“是的。”
“可是我完全没去上课啊。”贺港崩溃。
江城影耸耸肩:“或许你可以求助一下费校长。”
贺港拒绝:“我才不要。”
江城影和田豪对视一眼,同时围上来,嘿嘿笑道:“贺港,据说你今天早上勇闯老师们的会议室,揪着正在开会的费校长的领子就哭,然后哭完莫名其妙就晕倒了,吓坏了一众老师……这是真的吗?”
贺港:“……”
他拍了拍江城影的肩膀:“写完五行术作业,周天晚上把答案之前发给我,我就考虑考虑告诉你真相。”
说完他就背着包出去了。
黑色轿车停在校门口,车窗玻璃缓缓降下,露出费谦半张侧脸,他转过头朝贺港招招手。
“上车,我们回家了。”费谦眼中神色晴朗如煦,车窗玻璃上的反光映在他的瞳孔中。
贺港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微微一怔。
有人在学校门口接他回家,只接他一个人回家。
接他回家过周末。
这对贺港来说,实在是一种极其新奇的体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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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拉塞尔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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