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蝉鸣在槐树间一声紧似一声。姥姥家朱红色的大门外,阳光晒得青石板发烫,两辆漆黑锃亮的加长轿车一前一后堵在门口,引擎低低轰鸣,像两只伺机而动的兽。
何峙拎着半桶井水从后院转出来,水珠溅在脚面,冰凉。他抬头,目光先落在那陌生的车牌上——尾号连号,镀银闪得晃眼。井水铁桶的提手在他掌心骤然发烫,他下意识攥紧了左腕的14号护腕,布边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
“哥——”何蒽小跑着扑到他背后,小手攥住他衣摆,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们来了。”
姥姥拄着枣木拐杖从堂屋迈出来,灰白鬓发在热风里微微颤动。她眯眼望着车门,目光里有迟疑,也有被岁月磨出来的警惕。
车门“咔哒”一声同时弹开,母亲先下车。她罕见地穿了一条米色真丝连衣裙,领口别着一枚珍珠扣,阳光一照,柔光流转,却衬得她笑容更锋利。她手里晃着精致的进口巧克力礼盒,金边闪得过分热情。
“妈——”她声音拔高,尾音拖得甜腻,“我们特地来接孩子,上次爆胎的事真不好意思,这回一定好好补偿。”
父亲也从另一侧绕出,西装剪裁合体,领带夹闪着冷光,竟主动端起石桌上的茶壶,朝姥姥微微躬身:“妈,您喝茶,消消暑。”
姥姥没接,拐杖轻点地面,发出“咚”一声闷响。她目光掠过两人身后——一个穿黑西装、戴耳麦的陌生助理笔直站在车旁,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像随时待命的侍卫。
“见孩子,需要带助理?”姥姥声音不高,却带着旧时代家长特有的沉稳。
母亲眼角跳了跳,很快又弯出更甜的弧度:“妈,您别多想,这是公司派给我们的生活秘书,顺路帮忙办点手续。”
“什么手续?”姥姥问得慢,却一字一顿。
“就——签证,夏令营,英国见见世面。”母亲笑着,声音却像被拉紧的弦,“孩子们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国呢。”
何峙站在姥姥身后半步,井水铁桶不知何时已被他放回地面,掌心却仍残留着金属的冰凉。他抬眼,目光穿过母亲精心描绘的妆容,落在她眼底——那里没有久违的慈爱,只有一闪而逝的算计,像冷刃划破绸缎,快得几乎抓不住。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必须去吗?”
母亲立刻转向他,巧克力盒子递到他鼻尖下方,甜得发腻的香味冲进呼吸道:“峙峙,妈妈想你了,上次是妈妈脾气急,这次专门给你和蒽蒽带了礼物。”她伸手,鲜红的指甲尖就要触到他脸颊。
何峙微微侧头,那只手落了空,指甲在日光下闪出一点冷光。他掌心收紧,14号护腕被攥得发皱,指节泛白。
何蒽从他手臂下探出半张脸,声音细若蚊鸣:“哥……我想吃姥姥做的西瓜,不想去英国。”
母亲笑意僵了一瞬,很快又弯身,声音放得柔:“蒽蒽乖,英国也有西瓜,还有迪士尼,比姥姥家好玩多了。”
姥姥的拐杖再次轻点地面,像敲在众人的心跳上。她看向何峙,目光里有询问,也有疼惜:“小峙,你怎么想?”
风从槐树枝叶间穿过,卷起地上的碎影。何峙低头,看见妹妹的小手紧紧攥住他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所有人听见:
“如果只是想我们,何必带秘书,又何必连车都换两辆。”
空气瞬间安静,蝉鸣仿佛也被这句话掐住了脖子。
母亲眼底那层甜意终于裂开,露出底下锋利的底色。她直起身,声音不再伪装:“你这孩子,怎么跟大人说话?我们是为你好!”
父亲轻咳一声,上前半步,手搭在母亲肩上,示意她收敛。他看向姥姥,语气诚恳得近乎生硬:“妈,上次的事我们反省了,这次真的只是带孩子去玩几天,顺便看看英国的学校,为将来留学做铺垫。”
姥姥没回答,只转头看何峙。阳光斜照,老人眼里的光像被岁月磨钝的刀,钝却仍旧锋利。
何峙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又收紧。他低头,对姥姥微微躬身,声音低却清晰:“姥姥,您别担心,我们去几天就回来。”
他抬头,目光第一次直直撞进父母的眼睛——那里有太多被糖衣包裹的裂缝,像深井,像黑洞,也像一张早已布好的网。
他伸手,握住妹妹发凉的小手,掌心干燥而坚定:“蒽蒽,别怕,哥哥在。”
姥姥终究叹了口气,枣木拐杖轻点地面,像给这场对峙画上无奈的句号:“去吧,别玩太久,开学前回来。”
母亲立刻笑靥如花,巧克力盒子递到姥姥面前:“妈,您也尝尝,瑞士原装。”
姥姥没接,只抬手,替何峙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声音轻得只有两人听见:“小峙,记得路,记得回家的方向。”
何峙点头,鼻尖发酸,却笑得明朗:“记得,姥姥炖的西瓜皮,比英国甜。”
他转身,牵着妹妹走向那两辆漆黑的车。阳光照在14号护腕上,布面泛起一层旧旧的银光,像一条被岁月磨细的裂缝,也像一道被汗水浸透的护身符。
车门“砰”地合上,引擎低吼,尘土扬起。姥姥站在门槛上,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根不肯倒下的灯塔。
车内,母亲终于收了笑,低头拨弄指甲,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到了英国,记得乖一点,别给爸妈‘添麻烦’。”
何峙看向窗外,槐影倒退,蝉鸣渐远。他掌心覆在妹妹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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